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一三


  另一人是玄朗,他認為搭小船渡海太危險了,還是等下次遣唐船再走。他雖很想回國,但不願跟同伴們去冒險,便自己上採訪使廳申請,要離開揚州,重回長安。榮睿批評他,鑒真和尚尚且不借身命,準備渡海,為什麼咱們就不能搭乘小船。但普照勸止了榮睿,在一天晚上,給獨自留唐的玄朗餞了行。

  席上,又出了一位脫退者,那是業行。他囁嚅著說,他也想作罷了。與鑒真和尚同船,船上的人都把和尚作為重要人物,他是高德名僧,當然應該特別受到尊重。但這使業行感到不安。他的話沒有說完,普照、榮睿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不知他為什麼不安,只明白他不願同走了。兩人沒有作聲,他們知道業行既已出口,他的決心是不可挽回的。

  過了兩三天,普照又問了業行。業行態度堅決,說明自己不願同船的理由,他擔心船裡要是進了水,大家一定去照顧和尚,把那些經卷棄而不顧,象他那樣重要的經卷,就不該裝在這樣的船裡。普照聽了這話,覺得也有道理,萬一真遇到危險,當然不會因救護這些堆積如山的經卷,不去打救和尚。

  他將業行的話,轉告榮睿,榮睿一想,便說,他也同意業行的想法。

  「鑒真和尚是重要的,大批的經卷也是重要的,對祖國來說,兩個都同樣重要,還是照業行的意見,不要同在一條船上的好。」

  又過了三四天,普照到郊外禪智寺,幫助業行運回了行李。業行準備在揚州留下來,等候別的便船。從禪智寺境的一角,可以俯瞰流過高原的運河,只見運河中擠滿無數大小船隻,舷舷相接,每條船上,船夫們正大聲叫喚著,在忙著操作。

  這次業行寄宿的寺院,比普照以前所見洛陽和長安兩處的寓處,光線都好。業行在此候船期間,一定還要埋頭寫經,普照看慣業行那種伏在案頭的窮相,見了這個光亮的屋子,不禁為業行高興。

  秋天匆匆過去,這年冬天和往年不同,氣候分外和暖,揚州沒有下雪。

  海船的準備正在加緊進行,這次,由鑒真出了八十貫錢作航海費用,他們拿這筆錢買進了嶺南道採訪使劉巨麟的一條軍用船,雇了十八名舟子,又辦好了海糧。

  從劉巨麟購進軍船是十二月,正在這時候,海盜吳令光入寇永嘉郡,江浙沿海頻頻告警。普照他們覺得很奇怪,劉巨研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要出賣軍船。這個人後來以瀆職罪喪生。

  十二月,大明寺內,頓時熱鬧起來。隨鑒真同行的,以祥彥、道興、德清、思托為首,連同普照、榮睿共十七人,比前一次減少了。此外是玉作人、畫師、勝刻家、刺繡工、石碑工等,連同舟人,共一百八十五人。

  這次,鑒真準備的攜帶品,有經疏類:金字《華嚴經》一部,金字《大品經》一部,金字《大集經》一部,金字《大涅磐經》一部,其他雜經論疏計一百部;有佛象類:畫五頂象一鋪,寶象一鋪,金泥象一座,六扇佛菩薩屏一具,有佛具類:月令屏一具,行天屏一具,道場幅一百二十口,珠幅十四條,玉環手幅八口,螺鈿經函五十口,銅瓶二十口,華氈二十四領,袈裟千領,褊衫千對,坐具千床,大銅盂四口,竹葉蓋四口,大銅盤二十面,中銅盤二十面,小銅盤四十四面,一尺面銅疊八十面,小銅疊二百面,白藤簟盤十六領,五色藤簟六領。

  此外香料類,有麝香二十劑,沉香、甲香、甘松香、龍腦香、安息香、棧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陸香共六百余斤,畢缽、訶黎勒、胡椒、阿魏、石蜜、蔗糖等五百餘斤,蜂蜜十斛,甘蔗八十束。其他雜品,有青錢萬貫,正爐錢萬貫,紫邊錢五千貫,羅襆頭二十枚,麻鞋三十雙。

  準備完畢,軍船滿載人貨,從揚州悄悄開航,是十二月下旬的月明之夜。

  揚起船帆,沿江面下,到浪溝浦(江蘇省太倉),月色殷紅,風色漸緊,掀起大浪。船在海邊泊了一夜,因靠岸時受猛浪衝撞,撞破了船頭,進了海水。不得已,一百八十五人都離船登岸。不久,潮水又漲到岸上。榮睿、普照、思托三人把鑒真移在烏苉(蘆葦)中,鑒真之外,所有的人全泡在水裡。通夜寒風凜冽,水冷徹骨。

  第二天風息了,修好了船,又重新下海,開到江蘇海面的大板山(馬鞍群島之一),浪又大起來了,船無法靠岸,又開到下嶼山停泊,在那裡過了一個月。

  又候到了順風,船向桑石山(衢山群島之一)開去,海浪大作,好容易開到桑石山,岸邊散佈石礁,無法靠船,又不得已後退,但退得又不順利,船被海浪遠遠地沖到海心,一會兒又沖回岸邊。費了好久時候,結果卻坐了礁。船上人好容易有一半離了船,其餘一半仍在船上,隨船漂到岸邊,船碰到岸邊,船體斷成了幾截。

  待天亮看時,船上貨物全被海浪卷走了,既無食糧,又無飲水,人都站在危崖下的荒灘上,沒法登陸。一百八十五人饑寒交迫,在一條狹窄的荒灘上整整過了三天。

  三天后,風平浪息,頭上望見一片蔚藍的晴空,煦和的冬陽又光又亮,照著這群狼狽的難民。第四天夕暮,他們被漁船發見了,討到了一些水米。

  第五天夕暮,海上巡邏船來了,向他們問詢之後,又開走了。以後又過三天,遭難的人望見一條官船來接。

  他們從小島荒灘移上官船,是從揚州出發後第四十天。一百八十五人坐在官船艙板上,好象逃出了鬼門關,默默無言,目光茫然地望著海面。船前是大小島嶼,多得簡直不能叫人相信,海面很平靜。正是這同一的大海,曾經把他們的船漂得象一塊木片,最後打得粉碎,只剩下了人員漂流到海灘,其他一切全都席捲而去,可是現在,它已意想不到地平靜下來了。船上大批貨物,已經無影無蹤,經卷、佛象、佛具、醫藥品,都一點也不剩地沉到海底去了。

  普照想到,幸而沒把業行的經卷帶來,要是這次他也同行,則他在大陸上的三十年辛苦,要真正地泡在水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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