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在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裡,乘客比較龐雜,受普照、榮睿邀請渡日的道璿,也在這條船上,學問僧理鏡,和伴同理鏡渡日的婆羅門僧菩提仙那,林邑國(安南)僧人佛哲和唐人皇甫東朝、袁晉卿,波斯人李密翳等等,濟濟一舟。外國人中以三十一歲的菩提仙那最為年長,這人渡日以後就歸化了日本;以唐樂知名的袁晉卿,年齡最小,十八歲。在唐多年,一事無成的僧人景雲搭在判官平群廣成的第三船上。

  同時從蘇州出發的這四條船,給留唐青年僧人捎來第一次消息時,是次年開元二十四年(天平七年)的上元燈節夜(正月十五)。在唐無論城鄉每年正月半前後數日,家家戶戶,一到晚上,張燈結綵,通宵達旦,人們在街頭遊玩。這幾天,洛陽街頭,每夜燈火通明,有些人家,在屋簷下掛出許多燈籠,也有特製燈架、燈棚,掛滿燈籠的。每條街的十字路口,還點著火炬,在照耀如白晝的燈火光中,有唱歌的,有跳舞的。

  上元節夜,普照在自己寮舍裡等榮睿、玄朗二人,他們約好夜深同上街頭觀看盛況。戌時光景,玄朗來了,過了半刻榮睿也到了。榮睿一見二人,馬上告訴他們一個消息,去年蘇州出發的四條船,出海不久便遇上暴風,其中有一條漂到了越州(浙江省),又重新開到日本去了。

  「這漂到越州的不知道是哪一條,能夠平安到達的大概只有這條船了。據這船上的人說,另外三條,可能已經覆滅了。」

  榮睿是上這兒來的一刻前,從揚州來的一位僧人那兒聽到這消息的。他報告時臉上現出暗淡的神色,普照和玄朗聽了這消息,臉色也暗淡起來了。

  三人懷著暗淡的心情,走到正鬧春節的異國的街頭。延福坊的巷門平時晚上很早就關閉,這一夜卻開放著。過了運河渠,沿永泰坊填築地走去,快到南市時,夜空中映起一片紅光,不一會,三人走進了人頭洶湧的光亮的街上。普照曾查考過幾本書,想瞭解上元張燈,元宵觀燈這熱鬧的街頭行事的出典,因此在擁擠的人群中,一邊走一邊想起了隋場帝的詩:「燈樹千光耀,花焰七枝開」。這舉世無雙的繁華的節日街頭,真如燈樹千光坦,花焰七枝開所形容的景象。兩句詩和它所形容的街景,漸漸在他胸中引起寂寞空虛的感覺。

  約摸費了半刻功夫,觀覽了南市的盛況,三人便擠出人群,走到積善坊附近比較幽靜的暗處,默默地走著。一到暗處,榮睿忽然說出了似乎已憋了好久的話:「四條船有一條到日本,就算不錯了,要四條都能平安回國,可只有老天爺特別保佑了。」他又說:「是玄昉和真備的第一船到達好,還是道璿搭乘的第二船到達好?」

  他這句話,是把玄昉、真備回國後對文化的貢獻,和道璿去日對文化的貢獻在做比較,普照不大同意他的想法,便沒有作聲。

  玄朗另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用稍稍低沉的,掩飾自己心情的口氣說:「本來打算用身體健康的理由去提出請求,設法搭這次的船回國的。好容易才息了這個念頭,如果這次一起走了,說不定已經喪命了。」

  「我們將來能不能平安回國,現在還不能一定呢,說不定現在我們拚命求一點學問,只是為了將來沉到海底裡去。」玄朗說。

  普照覺得玄朗現在就在想尚未可知的,幾年後回國的事,真沒一點丈夫氣。

  可能榮睿對玄朗的話也有同感,他說:「我們三人可以分開乘船,有一條船能夠到就好了。」

  語氣很不愉快,談話便停止了。

  不知不覺地,又走進了長夏門街的燈火中,前前後後都是擁擠的人群,叫喚聲,夾著金屬音的伴奏歌舞的器樂聲,包圍在他們的四周。時不時地,有火花落在他們身邊。榮睿在人群中昂然地挺胸走著,他的臉色在燈光中顯得蒼白。玄朗跟在後面,被四周圍的人群推來推去,向前擁去,他的臉映成紅色。普照時時抬起冷眼,仰望燈火映紅的夜空。他當然也擔心大使廣成、副使名代、玄昉和真備、道璿的安全,但那在唐土虛度半生,隻身回國,自己只見過一面的老態龍鍾的景雲,總是執拗地恍惚在他的眼前。

  廣成大使第一船從蘇州出海後一度漂到越州,重新開航,於十一月二十日才好容易到了多彌島。這個消息傳到洛陽,是上元節後約一個月的二月中旬了。

  與此前後又聽到消息,副使中臣名代的船漂到了南海,全船人員保住了生命。不久以後,名代和他的同行人中,有幾個重新在洛陽街頭露面,把這消息證實了。普照和榮睿去見了名代,慰問他們的遭難。據說,道璿還在出船地蘇州,沒有到洛陽來。

  此年閏十一月,冬寒漸烈時,名代等人又從洛陽啟程,重新踏上回國的路。那時,玄宗命張九齡草《勒日本國王書》,交名化帶去。

  名代離洛陽前,又從廣州都督的報告裡,知道判官平群廣成第三船的消息。這船漂到了林邑國大部分人被土人殺害了,活下來的只有平群廣成等四人。玄宗馬上命令安南都護救濟生存的人,聽到第三船消息時,普照和玄朗談景雲的下落,僅僅四個人活下來,一定不會有那個老僧了。

  次年,開元二十四年春,來唐已兩年多的日本留學僧,有兩件值得記載的事。其一,是榮睿、普照、玄朗、戒融四人,由大福先寺定賓受具足戒。其二,受戒後不久,戒融出走了。

  戒融和另外三個日本留學僧,雖同住在大福先寺,卻不大來往,只同普照還有些接觸,一月一次或兩月一次,偶然想起來便互相上寮舍探望。

  每次戒融到普照那兒,普照總是伏案用功。相反地,普照去找戒融時,戒融屋子裡一定有客人。客人是各式各樣的,唐人之外,也有婆羅門僧,有時也有林邑國僧或是新羅僧。每次總看見戒融正和風貌不同的外國僧人在談笑,雖然用的大概只是片言隻語的外國話。

  立春後約過半月光景,有一天,好久不見的戒融,突然來找普照,照舊用他那種傲慢的口吻,說他打算最近離開大福先寺,托缽雲遊。普照聽了也不吃驚,知道戒融遲早會來這一著,因此也不留他,間他要到哪裡去。戒融說,沒有目的地。照規矩只好先到五臺山,以後再去天龍山,然後轉換方向,到廬山去。他說得好象在談別人的事。

  「廬山之後,準備走遍廣闊的大唐,估計總會碰上些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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