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象你這樣長期留唐的,還有什麼人麼?」

  「也不多了,可是別人總帶些成績回去,什麼也沒帶回去的,大概只有我一個了。」

  景雲說著,似乎忽然想起來,又說:「對嘍,還有一個,有一個叫業行的,在唐也快二十年了。」

  「這個人怎麼樣?」

  「也是學法相的僧人。這回勸他回去,他還不大肯回去,這也是一個一輩子見不到陽光的人。」

  景雲無限感慨地說,但兩人不大明白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過了一會,普照、玄朗告辭退出,離開景雲的宿舍,兩人身上都感到一陣劇烈的寒冷。景雲不是留學僧,也不是留學生,是本人志願來唐的,在唐怎樣過活,都有他的自由,可是一樣身上穿著僧衣,卻連帶一部經典回去的意思也沒有,在青年留學僧眼裡,覺得這人真是愚蠢得可憐。

  四五天后的傍晚,玄朗跑來說:「去見過了,真有點怪,可以去見見。」

  問他是什麼回事,玄朗說上次在景雲那裡聽到的業行,那位留唐二十幾年的僧人,自己已經去見過了,確實是一位怪人。你說他怎麼個怪法,不見一見是很難說明的。過了兩三天,普照又從榮睿口裡聽到了業行。

  「留唐二十多年,只知道幾個寺院的名字。他專門出入寺院,抄寫經卷,從不上哪裡看看,也不眼誰見面,只是抄了很多很多的經。」

  「你看這個人如何?」

  「我也不瞭解,也許是個了不起的人,也許是一個笨蛋。」榮睿說。

  兩人的話,引起普照對業行的關心,他們都說他是怪人,很想去見見他。

  入秋以後,普照跟在日本時一樣,寸陰必惜,每天伏案用功,學完了在船上沒學完的《四分律行事鈔》十二卷,又準備學入唐後新發現的法礪的《律疏》,捨不得費時間去看業行,但想到他也許搭這次遣唐船回國,以後沒機會見面,有一天,過了正午,到聞名的郊外一個小寺院裡去。

  業行正在一間不向陽的南房,伏案執筆。普照走了進去,只覺這屋子又冷又陰。在他對面坐下,再看看周圍,才覺得這屋子也不特殊,雖然是不向陽的南房,也不算特別陰森。滿屋亂放著一捆捆紙包,不知是古書還是經卷。中間一張小小坐椅,業行端坐在上,好象是一直這樣坐著,臉向來客。

  大概快五十歲了,小個子,身體瘦弱,已入老境,也不能明確看出多少年紀,風度是很不出色的。

  「最近來過一位,名字記不起了,你是他的朋友麼?」

  業行口氣遲鈍地說。這是初秋天氣,氣候還不很涼。他卻兩手捂在膝蓋下,輕輕地抖動著身體。

  「這次,你打算回國麼?」普照問。

  「唔。」

  業行暖昧地唔了一聲,普照等他再說下去,可是他的嘴閉住了,沒有再出聲。

  沒有話說了,普照提出了幾個準備這次回去的人名,說出一個,業行便把眼向普照一望,並不插話,臉上微微顯出羞愧的神氣。

  「你認識麼?」

  普照又說了幾個人名,他依然暖昧地應了一聲:「唔。」

  他好象誰都沒見過,沒見過仲麻呂、玄昉、真備那些人還說得過去,看來是不是知道名字也很可疑。不管提到誰,他都顯出羞愧的表情,開頭普照以為他因為自己所學無成所以感到羞愧,後來看出他的表情與此無關,可能聽了這些與己無關的話,有點窮於應付。

  他的臉,是普照到唐以後所見到的,跟唐土最無關係的,完全是日本型的。不僅臉,就是身體也顯得瘦小寒傖,是日本到處能見到的那種鄉巴佬的樣子。普照不問他,他就不吭聲,普照漸漸想到自己不該再使他為難了。

  「你去過長安麼?」

  「去過。」

  「住過幾年?」

  「唔,五年,不,去過好幾次,合起來大概住過七八年的樣子。」

  「什麼時候到洛陽的?」

  「去年。」說了又補充道:「當然,從前也來過幾次,全部合起來大概是四、五年吧。」

  「你在幹什麼呢?」

  「就是這,」他把下頦向案上一抬:「還有很多呢,開頭開遲了,本來是想學一些的,白白化了好幾年時間,失敗了,人嘛,就是沒有自知之明。早知道就好了,反正怎麼用功也成不了事,可是現在遲了,不論經典,不論疏解,今天的日本都很需要有一字不苟的抄本,但到現在為止,帶回去的全是些潦潦草草的東西。」

  這幾句話可說得很流利,大概是說出了他的真心話。一邊說,一邊還抖索著兩腿。

  多治比廣成第九次遺唐使團從洛陽動身回國,是九月中旬。他們從洛陽到蘇州,在蘇州分別搭上四條大船,是十月底。

  在大使廣成的第一船上,搭上僧人玄昉和吉備真備二人。這兩人是早已預定間去的。阿倍仲麻呂當時也預定回國,後來取消了,繼續在唐留下。玄昉、真備雖頗負才名,到底是留學的身份,仲麻呂可是唐朝的官,又是玄宗的寵臣,進退就不那麼自由了。他曾以故國雙親年邁為理由,奏請回國,沒有得到恩准。

  墓義餘空名,盡忠難盡孝,報恩欲無日,歸國知何朝。

  《古今和歌集》目錄中所收的這首詩,是仲麻呂當時的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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