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最先會見的是玄昉。玄昉這個名字,他們在日本時已經聽說了。此人從學于龍門寺的義淵,專攻唯識,被稱為義淵七高足之一,來唐以前,在日已露頭角。他在靈龜二年(公元716年)來唐,至今已十九年其間也從濮陽的智周學過法相,玄宗皇帝愛其才學,曾給他晉位三級,恩賜紫袈裟。

  玄昉和兩位唐僧來大福先寺時,四位留學僧迎接了這位前輩。他來大福先寺,可能因自己要回國了,作為一生最後一次,特地來看看這個洛陽歷史悠久的寺院。普照心情激動地瞧著這位日本僧侶中唯一得到紫袈裟,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年約五十前後而頗有學問的僧人。

  玄昉對這幾個新從日本到來的青年僧人,一一親切問話問他們今後打算學些什麼,囑咐他們好好用功。然後,在寺內轉了一圈,給人留下一種匆匆忙忙的印象,回去了。這是一陣狂風突然吹來,又飄然而去的印象。普照很想從這位血統相同、曾經為留學僧,而現在己享有盛名的僧人,多得一些指教,例如留學生活中該注意些什麼,應該怎樣用功等等,可是匆促之間,並無請教的機會。

  玄昉走後,榮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人,難得地敘在一起,談論這位在自己眼前一霎即逝的前輩,大家都顯得很興奮。普照想像玄昉回國之後,在奈良大寺院裡,對滿堂僧人講法相宗的教義。他只是覺得這位玄昉,粗眉大眼,很象一位武將,見了自己的同胞,態度傲慢,全無一點親切味,慌慌張張的神氣,沒有一點學者的風度。他對大家說了自己的印象,榮睿便說,這就是玄昉的超人之處,他不隨便對同胞表示親切,正是他能在唐成為學僧,享受盛名的原因。

  玄朗不知聽誰說的,他帶點興奮的神情,對他們說,玄昉捎回日本的經論章疏,有五千卷之多。

  戒融默然聽著三人的談話,最後開口說道:「玄昉和行基都是義淵門下的弟子,年嶺也差不離。玄昉來唐進了濮陽的寺院;行基在日本卻深入民間。玄昉專攻法相;行基卻給病人施藥,為受難的人祈禱,在沒橋的地方造析,上街頭講道。玄昉在外國學法相,學得很深,才學超群,受這兒天子賞賜紫袈裟;行基卻站在叫化、病人、受難人的前頭,從城市到城市,從鄉村到鄉村,巡行說法。」

  戒融興奮地,不知不覺地說著說著,忽然就停下來了。別人在他的那種口氣中受了壓力,誰也沒有作聲。於是戒融突然笑了一笑,好象有點害羞似的說:「如此看來,誰個更了不起,就不好說了。」

  他說了最後一句,背過身子就走開了。

  普照會見玄昉以後,過了幾天,又在廣成大使寄寓的四方館一個屋子裡,會見了吉備真備。這一回,只有普照單獨一人。真備入唐比玄昉晚一年,是養老元年,從第八次遣唐使團跟阿倍仲麻呂一起入唐的留學生。他專攻經史,也鑽研陰陽曆算,天文諸學,是盛名不下於玄昉的學者。

  他入唐時二十四歲,現在已經三十九歲了。普照見真備生得矮小,風度穩實,象個平凡的人物,如要從他身上,找出與普通人不同之處,那只是在唐生活久了,已不大象日本人,倒有點象唐人,膚色、眼神,都象個氣概軒昂的唐人。

  那時,真備已把自己帶回國去的攜帶品目錄向遣唐使團一一報告完畢,正在向管裝運的人交代。他把攜帶品物的名稱,慢吞吞地從嘴裡念出來,讓對方記在帳上,然後,再把帳單過目,檢查有沒有記錯,似乎並不覺察屋子裡還有一個普照。

  真備的攜帶品各式俱全,普照雖不知總的數量,看來是相當龐大的。《唐禮》一百二十卷,《大衍歷經》一卷,《大衍曆立成》十二卷,《樂書要錄》十卷,銅律管一部,測影鐵尺一枚,弦纏漆角弓一張,馬上飲水滌角弓一張,射甲箭二十支,露面漆四節角弓一張,平射箭二十支……等等。

  同時也有傳說,同真備一起入唐,現在唐為官的阿倍仲麻呂,這次也要回國,但不久這說法消失了。仲麻呂現在官居左補厥,此職屬￿門下省,執掌供奉、諷諫、扈從、乘輿等事,由於職守所在,他當然也在洛陽,但普照同這位留學生中出眾的前輩,並無見面的機會。

  那時,普照又聽說,大福先寺裡,最近新搬來了一位留學僧。他知道消息第二天,順便告訴了玄朗。過了一刻,玄朗不知從哪兒探聽到了,說這位日本僧人名叫景雲,是三十年前獨自來唐的,專攻三輪和法相,這回準備趁遣唐使回國之便,搭船返日。

  「咱們去見見他。」玄朗說。

  聽說是日本人,玄朗就非見不可。普照雖不知此是何等樣人,但認為向這位僧人請教請教三十年留唐的經驗,也有用處。

  景雲就住在寺內一間小屋子裡,正在等候動身的日期。兩人去時,景雲柔和的臉上微帶笑容,請他們坐在旁邊的倚子上。他頭上已有白髮,年近六十,膚色光潔,不象一個老人。雖說身體不好,看來也沒病態,臉上也沒因用功引起的乾枯的皺紋。

  「我留唐三十年,也沒遇到過特別高興的事,同留在日本也沒什麼兩樣,也許當初還是在日本鄉下過一輩子好些。」

  他沒有一點卑屈的神氣,用低沉的聲調,說了這樣的話。據說他來唐是學習三輪和法相的,但普照發覺他話題一接觸到本行,總是盡力避開。

  「你準備帶一些什麼回國呢?」普照想了一想,又問。

  「就是這個老身。」老人說。

  似乎景雲現在的使命,就是把這個老身搬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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