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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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照、榮睿兩人,搭乘的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同船還有兩位留學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在大津浦開船那天才上船的築紫僧人,年齡和普照相似,身材魁梧,神態據傲。玄朗年輕二三歲,是紀州僧人,據說最近一年住在大安寺,普照跟榮睿都沒見過他,也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此人容貌端正,談吐雅馴,頗有教養。 從築紫出海的頭一夜起,海上雖無特大風浪,但船在外海的大浪中,簸蕩得象一片樹葉。船員以外,乘客全吃不下飯,象死人似的躺著。這狀態連續好幾天,其中只有普照一人例外。頭兩天,他同別人一樣難受,到了第三天,頭也不痛了,胸也不悶了,端端正正坐著,泰然地頂住了風浪的顛簸,從早到晚,望著身邊三位留學僧暈船的痛苦樣兒,心裡也不好受。 其中榮睿暈得最厲害,老是半張著嘴,發出痛苦的低吟,濃眉大眼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憔悴,令人不忍面對;玄朗也同死人一樣,不言不動。 一天,海上正將昏暗的時候,普照忽然聽到躺在對鋪上的戒融問他:「你在想什麼?」 這是這位面貌兇狠,象個妖魔似的旅伴,第一次同他對面說話,上船時只是互相通過姓名和籍貫,以後就暈船了,各顧自已憋悶,更無交談機會了。 普照對這位仰躺著身子,光把眼睛望著自己的築紫和尚回答道:「什麼也沒有想呀!」 他在初見此人的時候,便覺得這個大頭妖精並沒有被選作留學僧的特色,只是風貌中帶有築紫和尚中特有的風雅相。 「我可是有一種想法。」戒融說了。 「你想什麼?」 「人的痛苦,歸根只有自已明白,一切都得自己去解決,再也沒有別的辦法。現在我很痛苦,還有榮睿、玄朗都一樣在受苦,可是你並不痛苦,是你的命運好,能夠免受痛苦。」 普照心裡想,這人說話多沒意思。可是過細一想,自己現在對別人的痛苦,確實並不同情,雖也覺得憐憫,但也無能為力,就不想給人去出什麼力了。這心思被人說穿了,感到很不愉快。戒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著就說:「你不用不高興,我說的不過是實話。我們換個地位,我也會和你一樣,人嘛,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 說著,戒融雖不是特地做給普照看,卻突然翻過身子,好象在沒有一點水米的空胃袋裡,要嘔出什麼東西來,嘴裡痛苦地作惡。 普照跟年輕的玄朗談得多些,當船開始搖晃起來,總是玄朗先開口說話,似乎說說話就好受一些。他說話的口氣不象訴苦,也不象獨白,聲音很低,有一種特別的熱情。 「不不,沒有關係,忍一會兒就好了,只要不翻船,總到得了唐土。那時,就可以見見久聞大名的長安城和洛舊城,在那裡走走看看,一定有許多感想,能親服看到大慈恩寺、安國寺、西明寺。我將到哪個寺院裡去學習,在那裡,有多少該知道的事情,多少該讀的經書。一切都可以親見親聞,我將吸收全部該吸收的東西,再忍一會兒,再忍一會辛苦就行了。」 聽著聽著,言語中包含的一種感傷的調子,就傳染到自己胸頭來了。這些話,觸發了人人心裡原有的感情,只是別人害怕從嘴裡說出來罷了。這時玄朗臉色蒼白,大家都沒認真去聽他,常常讓他一個人自己去說。 可是有一會,戒融可聽膩了,他把玄朗的話打斷,不許他說下去:「廢話少說,這船能不能平安到達,這會兒還不知道呢。」 船上的人,除普照沒有暈船之外,其他的人終於也一個個地從地獄似的苦難中解脫出來,從玄朗、戒融、榮睿和年輕人開始,各隔二三天都得到了解脫。暈船過去了,對唐土懷著熱烈想望的玄朗,話卻越來越少,整天不說話的情況多起來了。這位像是頗有教養的青年和尚,開始陷入一種莫名的憂鬱。戒融似乎也懶了,暈過船後,只是呼呼地睡覺。榮睿幾乎整天念「法華經」。普照經常冷眼旁觀著這些夥伴,膝蓋上片刻不離地放著預定在航海中學完的《四分律行事鈔》。 這四位留學僧所搭乘的第三船,緊跟在廣成大使第一船後面,他們的後面是第四船,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殿后。從築紫出海二十天中,前行第一船和後面的第四船,距離雖相當遠,卻一直可以望見船影。晚上,互相一次次用燈火打信號。在遠離的海上,他般的燈光隨著海波的起伏,有規則地忽明忽滅。 二十一日晚,海上升起濃霧,航行困難了,暫時拋錨停下。這是最後一夜,以後第一船和第四船都望不見了。從那時起,船上乘員每人配給水三合、乾飯一合,作為一天的食糧。 大約從第三十天開始,海水變成深藍色,象油一樣帶粘性的大浪,一浪一浪襲來,一會兒,把船抬到浪尖上,一會兒,又落到深溝裡,除了船員,誰也看不清船是在前進,還是在後退。自從海色變藍,碰上逆風的日子就多了,每次遇到逆風,為了避免隨風漂流,船就拋錨,常常停上一天兩天,等候順風。 到了約四十天之後,首次遇到猛烈的暴風,這以前雖曾遇見過幾次小風浪,但這樣的大風暴卻還是第一次。從近午開始一直繼續到第二天正午,一時海水象曝布似的沖進船艙。 這晚上普照在黑暗中,聽到戒融在風浪中說話的聲音,從簡單的片言隻語裡也分辨不清他在對誰說話。又覺得他好象在對自己說:「這會兒你在想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想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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