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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6月9日。

  ……我有很長時間懶得寫日記了。自從上個月1日,即病人第二次發病後去世的前一天以來,我就沒有再寫日記了。到今天已經過去了三十八天,這是因為病人突然死去,家事驟然增加,實在太忙的緣故,但更主要的是由於他的死,再寫下去的興趣——或者說是勁頭——沒有了。今後很可能不會再寫日記了。

  今年正月1日以來一百二十天來每天不間斷的日記,因故一下子不寫了,正好借此告一段落吧。從日記這個體裁上講也有這個必要。

  在此回顧我和去世的人之間在性生活上的爭鬥,追憶那些往事並非徒然之事。他寫的日記——尤其是5月份以來的日記和我的日記仔細對照的話,鬥爭的痕跡歷歷在目。只是我有些事情沒敢寫進日記裡,現在可以補在後面,也算是給日記一個了結吧。

  剛才我也寫了病人的死很突然。我記不清確切的時間,大概是5月2日淩晨3點前後——當時小池護士在二樓睡覺。敏子回關田町了,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見病人像往常那樣平穩地打著鼾,就悄悄出來去客廳,想把30日傍晚到5月1日的事寫下來,正寫著,忽然發覺病人的鼾聲停了。病房和客廳只有一牆之隔,由於我太專注了,沒有意識到什麼時候停的。我側耳聽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聲音,我把日記本攤在桌子上,趕緊到病房去了。只見病人靜靜地平躺在床上,好像睡著的樣子,由於室內光線昏暗,我一時沒看清病人的臉,就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目不轉睛地望著病人,我忽然覺得有點靜得出奇,就把燈罩上返的布拿下來,病人的臉立刻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這才看清病人半睜著眼睛,瞪著斜上方的天花板,眼睛已猝然不動了。「他死了。」——我湊近他,摸摸他的手,已經涼了。枕旁的表指著3點零7分。這就是說,他是在5月2日淩晨2點至3點零7分之間死去的,而且看樣子是在睡夢中毫無痛苦地死去的。我就像膽小的人恐懼地窺視著無底的深淵一般,凝神靜氣地注視了這張「沒戴眼睛的臉」好幾分鐘,——新婚旅行之夜的回憶突然間鮮明起來。——我趕緊又把布蓋在了燈罩上。

  第二天相馬博士和兒玉先生也說,這麼快就第二次腦溢血發作真是沒想到,過去,也就是十年前得了腦溢血後,再隔二三年,或七年第二次發作的情況很多,一般人再發作時就會死去。近年來隨著醫術的進步,常常見到有的人不再發作,即使再發作也不要緊,三次,四次地發作,照樣享盡天年。您家的主人不像個學者,不太注意養生,還常常忽略醫生的忠告。雖說再發作的危險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第二次發作了。我們認為先生還沒到60歲,如果能慢慢恢復的話,還能活幾年,弄好了再活十幾年不成問題,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意料之外。

  且不論相馬博士和兒玉先生是否真的這麼想的,人的命數如何即使是名醫也預測不出來的。他們這麼想是正常的,其實,和我大致預想的時間差不多,並不覺得太意外。恐怕敏子也有這個預感吧。

  我又將丈夫的日記和我的日記對照了一遍,現在可以公開追尋我們之間關係是如何發展的,以至產生這一結局的軌跡了。其實,丈夫從和我結婚前就開始寫日記了,也許追根尋源,應該從以前的日記看起。但我沒有資格著手這樣龐大的工作。我知道二樓的書房裡的書架最上層,堆著十幾本丈夫的日記,上面落滿了灰塵,我沒有心思去看那些龐大的記錄。他自己也曾說過,到去年為止,一直不在日記中寫和我的閨房之事。他露骨地寫起這些——或者說是專門寫這些內容是今天正月以來的事。幾乎是同時,我也對抗地寫起日記來,所以對照地看一看這個時期我們的日記的話,就能夠明瞭我們是怎樣互相愛戀,互相沉溺,互相欺騙,互相引誘,最終一方被另一方所毀滅的經過,沒有必要再翻閱以前的日記了。

  丈夫在去年1月1日的日記裡說我是個「天性陰險,好奇心強」,「表裡不一,心懷叵測」的女人,這一點我不否認。總的來說,他的為人比我要正直好多倍,所以他的日記也少有虛偽不實之詞,當然,並不等於他寫的都是真實的。例如,雖然他寫的是「妻子肯定知道這個日記本放在書房的哪個抽屜裡」,但是「她決不會做偷看丈夫日記的事」,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儘管如此「從今年開始我不再顧慮這些了」,其實正如他後來慢慢坦白出來的那樣,「應該說我預感到她會偷看,而且期待著她偷看」,這才是他的真心話,我早就看透了。

  正月4日早晨,他在書架的水仙花前敵意丟下鑰匙,就是因為急於讓我偷看他的日記的證據。坦白地說,即使他不玩這個小把戲,我早已在偷看他的日記了。我在1月4日的日記裡寫了「我決不偷看(丈夫的日記)。我不想越過界限,進入丈夫的內心。正像我也不想讓別人瞭解我的內心那樣,我也不想去探究別人的內心」,其實是假話。雖然「我不想讓別人瞭解我的內心」,但我喜歡「去探究別人的內心」。從我和他結婚的第二天起,就有了經常偷看他的日記的習慣,絕不是像我寫的那樣「決不偷看丈夫的日記」。只是以前的日記裡沒有寫有關我們夫妻生活的事,淨是我不感興趣的枯燥的學問方面的內容,所以我從不認真去看,僅僅偶爾翻閱一下,以偷看丈夫日記為滿足而已。

  但是自從他「不再顧慮」的今年正月的日記開始,我自然而然被他的日記所吸引了。在正月2日下牛,趁他出去散步不在家的時候,發現了他的日記內容的變化。我不讓丈夫知道我偷看他的日記,不僅僅是由於我天生喜歡「裝模作樣」,還因為我猜測到丈夫想讓我偷看,又希望我看了也裝作沒看的心理。

  他說「鬱子啊,我可愛的妻子」,「我對她無比的愛」是「出自真心的」等等,這一點我絲毫沒有懷疑過。但是,同時我希望他能明白當初我也是很愛他的。雖然「新婚旅行時,看見他摘掉近視眼鏡的臉,不寒而慄」,「看來我選擇了最不適合我的人」是事實,每當看見他的臉就「不由得想吐」也是事實,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我不愛他。「在有著古老遺風的京都名門裡長大的」我,「奉父母之命嫁到這個家裡,懂得這就是夫妻」,無論喜歡不喜歡,只知道去愛他。何況我「很看重早已落後於時代的舊道德,甚至以此為榮」。每當我「不由得想也』時,總覺得對不起丈夫,也對不起父母,深感自責,我壓抑那種感覺,努力去愛他,並且真的愛他了。之所以會這樣,對於天生具有放蕩體質的我來說,這是惟一的選擇。如果說當時的我對丈夫有什麼不滿的話,就是丈夫不能充分滿足我那旺盛的要求。但是我為自己過度的淫欲而羞恥的感覺多於對他體力不足的不滿。我雖然歎息他的精力減退,但不僅沒有因此而厭惡他,反而更加燃起了愛情之火。可是他是怎麼想的呢?從今年開始使我真正開了眼界。

  我不知道他今年開始把閨房之事寫進日記是什麼動機,他說是「我對於不能與她直接談論閨房之事非常不滿」,對我的「極端的秘密主義」,我的所謂「教養」、「那種偽善的賢惠」「那種做作的高雅」抱有反感。為了打破它「才想寫進去的」,果真僅僅是這個理由嗎?恐怕還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奇怪的是日記裡沒有記載。或許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

  我第一次從他的日記裡知道了我是「女性中罕見的器具所有者」,如果我「被賣到從前島原的妓院去的話,一定會嫖客如雲,大紅大紫」的。他冒著對自己不利的風險告訴我這些是什麼心理呢?他對我的那個「長處感到非常嫉妒,」「如果別的男人知道了她的這個長處,……會發生什麼呢?」,他之所以毫不掩飾他的不安,把它寫進日記裡,我推測他是想讓我偷看日記,然後做出讓他嫉妒的事。「我在偷偷地享受這一嫉妒的樂趣」,「我一感到嫉妒就有了情欲」,「從某種意義上說嫉妒是必要的,是一種快感。」(1月13日)——等等就證明了我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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