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鑰匙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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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 ……今天我遇見了一件稀罕事。書房有三天沒打掃了,下午趁丈夫出去散步,我去打掃時,看見插著一枝水仙的書架前掉了一把鑰匙。這沒什麼可稀奇的,但是,丈夫是不會毫無理由、不小心將鑰匙掉在地上的。因為丈夫是個很謹慎的人。再說他多年來每天寫日記,從來沒有丟掉過一次鑰匙……我早就知道丈夫寫日記,知道他把日記本鎖在桌子的抽屜裡,也知道他把鑰匙有時放在書中間,有時藏在地毯下面。但是我分得清什麼是我該知道的,什麼是我不該知道的。我知道的僅僅是鑰匙的藏匿之所。我決不會去偷看日記裡寫了什麼。可是出乎意外的是,生性多疑的丈夫卻總是把日記本鎖起來,把鑰匙藏起來,否則心裡就不安似的……丈夫今天把鑰匙掉在地上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改變了想法,覺得有必要讓我看日記了嗎?也許他知道直接對我說你可以看日記,我反而不會看,所以用這種方式表示「想看的話就偷偷看,這是鑰匙」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表明丈夫早就知道我知道鑰匙的所在,只是裝不知道吧?不,大概是要表明「我從今天開始默認你偷看我的日記」吧! 這些都無所謂。即便是這樣我也決不會看的。我不想越過迄今為止劃定的界線,進入大夫的內心。正如我不願意別人瞭解我的心事一樣,也不喜歡對別人的秘密刨根究底。況且想讓我看的日記,就會有虛假的成分,不會都是讓我愉快的事了。丈夫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反正我有一定之規。其實我從今年也開始寫日記了。我只想寫給自己看,當然我是不會讓丈夫發覺我寫日記的。我趁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寫,藏在一個大夫絕對想不到的地方。我寫日記的第一個理由就是我知道丈夫的日記本的所在,而丈夫甚至不知道我寫日記,這種優越感使我興奮無比…… 前天夜裡行了一年之始的房事……啊,把這樣的事寫下來真難為情。去世的父親經常教導我要「慎獨」,如果他知道我寫這些,不知會怎樣歎息我的墮落呢……丈夫照例是達到了歡喜的頂峰,而我照例是沒有滿足。而且事過之後的感覺非常不愉快。丈夫為自己的體力不支而慚愧,每次都說一通抱歉的話,同時也攻擊我對他過於冷靜。冷靜的意思就是,我雖然「精力絕倫」,那方面病態的旺盛,但我的方式卻過於「事務性」、「一般化』、「公式化」,毫無變化。二十年來總是用同一種方式,同一種姿勢。——然而丈夫沒有忽略我的無言的挑戰,對我的細微表示都十分敏感。也許是對我過於頻繁的要求總是戰戰兢兢,才使他變成這樣的。——在他眼裡,我是個只講實利的,沒有人情味的女人。丈夫說你愛我還不及我愛你的一半。你只把我當作必需品——而且是不完全的必需品。如果你真愛我的話,應該更熱情一些,應該答應我所有的要求。我不能使你充分滿足的一半責任在你,如果你稍稍挑起我的熱情的話,我也不至於如此無力。你一向不作任何努力,在這件事上從不主動協助我。你雖然很貪吃,卻只是拱著手等現成的。總之,你是個冷血動物,是個心地很壞的女人。 丈夫這麼看我也不能怪他。我從小受到古板的雙親的訓誡,女人無論什麼場合都是被動的,不可主動。我決不缺乏熱情,我的熱情潛藏在內心深處,沒有發散出來。如果硬要讓它發散出來,就會在瞬間消失的。我的熱情是蒼白的,不是火熱的,這一點丈夫並不理解…… 近來我常常感到,我和他是不是陰差陽錯的當了夫妻呢?也許還有更適合我的男人。他也一樣。我和他在性的嗜好方面相互不吻合之處太多了。我遵照父母之命糊裡糊塗嫁到這個家裡,知道了夫妻生活不過如此。現在想起來,我似乎選擇了最不適合我的人。我當這是命裡註定的,無可奈何地壓抑自己,可是每當我和他面對面時,便無緣無故地感到不舒服。這種噁心的感覺並不是最近才有的,從結婚的頭一夜,和他上床時就開始了。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在那新婚旅行的第一夜,我上了床,見他摘下近視眼鏡時,嚇得渾身一哆嗦。經常戴眼鏡的人一摘下眼鏡,都會給人異樣的感覺,但是丈夫的臉突然間變得像一張慘白的、死人般的臉。丈夫湊近我的臉,死盯著我看,我也自然而然地盯著他的臉看。當我看到他那細膩得像鋁製品般光滑的皮膚時,又哆嗦了一下。白天沒有看清楚,原來他的鼻子下邊和嘴唇周圍長著淺淺的鬍鬚,讓人直起雞皮疙瘩。有生以來我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男人的臉,也許是這個緣故,從那以後,只要在明亮的地方長時間注視丈夫的臉,我就會心裡發毛。所以為了儘量不看他的臉,我總是把燈關掉。丈夫卻相反,那個時候總要把屋裡的燈開得亮亮的,然後從頭到腳把我的身體看個遍。(我很少同意他這麼做,只是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不得已讓他看看腳。)我不瞭解其他男人,不知男人是否都這麼固執?那種死纏爛磨地要求必要行為以外的遊戲的習性,難道是所有男人共同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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