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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奧斯卡找不到篇幅詳細描述他的種種成就。出發旅行演出前一周,第一批廣告宣傳畫出現了,為我取得成功鳴鑼開道,宣告一位魔法師、祈禱治療師、一位救世主即將登場,如此宣傳,手段卑劣,然而效果非凡。我先走訪魯爾區諸城市。我登場的大廳,都能容納一千五百到兩千人。我蹲在舞臺上一道黑天鵝絨幕布前,獨自一人。一盞聚光燈照射著我。

  我身穿一件吸煙服①。雖說我也敲鼓,然而沒有一個年輕爵士迷成為我的追隨者。四十五歲以上的成年人來聽我演奏,給我捧場。講得精確一點,我的聽眾的四分之一是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的人。他們構成我的追隨者中較年輕的一個層次。五十五歲到六十歲的人組成另一個四分之一。六十歲以上的老頭老太太占我的聽眾的一半,他們最有欣賞能力。我跟這些高齡聽眾攀談,他們都回答我。我讓三歲孩子的鼓講話時,他們也不沉默無語。每當我在鼓上奏出神奇的拉斯普庭的神奇的生活片斷時,他們興高采烈,但不是用老人的語言,而是像三歲小孩那樣口齒不清,咿咿呀呀地亂叫:「拉舒,拉舒,拉舒!」演奏拉斯普庭,對於大多數聽眾的要求實在太高了,所以,演奏另外一些主題時所取得的成功就更了不起,譬如:頭幾個乳齒——糟糕的百日咳——長統羊毛襪刺癢——夢見大火就尿床。這些主題,老小孩兒們都喜歡。他們全都身入其境。乳齒鑽出來時,他們疼痛。我讓百日咳發作時,兩千位上了年歲的聽眾咳個死去活來。

  我給他們穿上長統羊毛襪時,他們趕忙撓癢。有些老年女士們和先生們尿濕了內褲和椅墊,因為我讓這些老孩子夢見了一場大火。我記不清究竟是在烏用塔爾還是在波鴻,噢,不對,是在雷克林豪森,我為老年礦工演奏,工會支持這場演出。我心想,這些老年礦工一輩子同黑色煤塊打交道,總能經受得住一次小小的黑色驚嚇吧。於是奧斯卡敲出了《黑廚娘》,沒料到一千五百名礦工,經歷過礦井瓦斯、水淹坑道、罷工失業,一聽黑廚娘,都大驚失色,亂喊亂嚷,禮堂裡厚窗簾後面許多塊玻璃成了犧牲品。這正是我要提及這段插曲的原因。就這樣,我又間接地恢復了我的毀玻璃嗓子。不過,我很少使用它,因為我不想毀了我的生意經。我的旅行演出就是做生意。我回到杜塞爾多夫,跟丟施博士一算帳,證明我的鐵皮鼓簡直就是個金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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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家吸煙時套在衣服外面的茄克衫。↓

  我已經放棄了同貝布拉師傅再見一面的希望,也不再問起他,丟施博士卻通知我,貝布拉正等著要見我。

  我第二次拜訪貝布拉師傅的情形跟第一次不同。奧斯卡不必再站在鋼管桌子前面,他在師傅的輪椅對面找到了一把按他的身材設計的電動可轉輪椅。我們久久坐著,沉默無語,聽著有關奧斯卡的鼓藝的消息和報道。這些都是丟施博士錄在磁帶上,現在放給我們聽的。貝布拉看來頗感滿意。聽了新聞界的胡說八道,我反而覺得難堪。他們在搞對我的個人崇拜,宣稱我和我的鼓有治療效果,說我的鼓可以消除記憶力衰退。「奧斯卡主義」這個字眼也冒出來了,據說不久就變成了流行字眼。

  聽罷錄音,毛衣女郎端茶給我。她又把兩片藥放到貝布拉的舌頭上。我們閒聊。他不再數我的罪狀。這情景就像多年前我們坐在四季咖啡館裡那樣,只缺那位夫人,我們的羅絲維塔。我發現,在我嚕嚕蘇蘇地講述奧斯卡的往事時,貝布拉師傅睡著了。於是我先玩了一刻鐘我的電動輪椅,讓它嗡嗡叫,在鑲木地板上呼嘯,讓它左右旋轉,讓它上升、收縮。我真捨不得離開這件萬能家具,它簡直像一種給人提供無窮盡機會的無害的惡習。

  我的第二次旅行演出恰逢基督降臨節。我也制定了相應的節目,天主教和新教的報紙同聲為我唱讚歌。說我成功地把那些被熬煎成堅硬如石的年邁罪人①變成了幼兒,使他們用單薄但感人的聲音唱起了基督降臨節聖歌。兩千五百人齊聲唱起「耶穌,我為你而生,耶穌,我為你而死」。這些人,年紀這麼大,原先誰都不相信他們竟會具備兒童的信仰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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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會用語,指必死的凡人。↓

  第三次旅行演出又遇上狂歡節,我的節目同樣有的放矢。我的幾場演出,使任何一個顫巍巍的老奶奶和老爺爺都變成了幼稚可笑的強盜婆和砰砰放槍的強盜王,任何所謂的兒童狂歡節都從來沒有這樣歡天喜地,無拘無束。

  狂歡節過後,我同唱片公司簽了幾份合同。我在隔音工作室裡錄音,起先困難重重,因為那種氣氛扼殺任何創造力。後來,我讓他們在工作室牆上掛起養老院或公園長凳上那些老天真的巨幅照片,而我也就能像在熱氣騰騰的禮堂裡演出時那樣富有效果地敲鼓了。

  唱片像熱乎乎的小圓麵包那樣暢銷。奧斯卡發財了。我因此就放棄了蔡德勒寓所原先是洗澡間的我那個可憐巴巴的住房了嗎?我沒有放棄。為什麼呢?為了我的朋友克勒普的緣故,也為了乳白玻璃門背後道羅泰婭姆姆曾經呼吸過而如今則空著的小間,我沒有放棄我的房間。這麼多的錢奧斯卡派什麼用場呢?他向瑪麗亞,他的瑪麗亞,提出了一個建議。

  我對瑪麗亞說:如果你把解雇證書發給施丹策爾①,不僅不嫁給他,而且乾脆把他趕走,我就給你在最佳營業地段買下一爿現代設備的美食店,親愛的瑪麗亞,因為你畢竟生下來就是為了做生意的,而不是為了某個叫施丹策爾先生的野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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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攆走之意。↓

  我沒有看錯瑪麗亞。她同施丹策爾一刀兩斷,用我的資金在弗裡德裡希街蓋起了一家第一流的美食店。昨天,瑪麗亞興高采烈但毫無感激之意地告訴我,三年前建的那爿店於一個星期之前已在上卡塞爾開設了一處分店。我又一次旅行演出回來。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呢?反正是在最炎熱的七月間。在火車站,我招手叫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辦公大樓。

  同在火車站一樣,大樓前面也等著一群討厭的要我簽名的人。有退休老人,也有老祖母,她們回家去照顧孫兒孫女不更好嗎?我立即讓人向老闆通報,也見到了洞開的雙扇門和通往鋼管家具的地毯。可是,桌子後面坐著的不是貝布拉師傅,等候我的不是輪椅,而是丟施博士的微笑。

  貝布拉死了。世界上沒有貝布拉師傅已經有幾個星期了。遵照貝布拉的願望,他們沒有告訴我,他已經病危。他不讓任何事情打斷我的旅行演出,即使是他的噩耗。緊接著遺囑啟封,我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和羅絲維塔的半身畫像,卻遭受了可觀的經濟損失,因為我原先要去南德和瑞士作兩次旅行演出,已經簽了合同,這時突然毀約,人家要求賠償。

  除了這幾千馬克的損失外,貝布拉之死給我沉重的打擊,使我較長時間內恢復不過來。我鎖起我的鐵皮鼓,幾乎足不出戶。加之,我的朋友克勒普恰好在那幾周內結婚,一個抽煙的紅發女郎成了他的妻子,因為他曾經把自己的一張相片送給了她。他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婚禮。婚禮前不久,他退掉了他的房子,搬到施托庫姆去了。奧斯卡留下成了蔡德勒的唯一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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