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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蘭克斯先走出地堡。典型的畫師的動作:他的兩隻手貼在褲子上擦了擦,懶洋洋地來到太陽底下,向我討了一支煙,把煙塞進襯衫口袋裡,向冷了的魚撲過去。「這種事情使人饑餓。」他暗示地解釋說,搶走了歸我的魚尾。

  「她現在肯定很不幸。」我埋怨蘭克斯,對用了「不幸」這個字眼頗感得意。

  「為什麼?她沒有理由感到不幸。」

  蘭克斯無法想像,他同別人打交道的方式會使人不幸。

  「她現在在幹什麼?」我問道,可我原來想問些別的事情的。

  「她在縫補。」蘭克斯用叉子比劃著。「她的修女服撕破了一點,正在縫補。」

  縫補女郎走出地堡。她隨即撐開雨傘,順口哼著什麼,然而我相信自己聽出她有些緊張:「從您的地堡往外看,那野景真美啊!整個海灘盡收眼底,還有大海。」

  她在我們的魚的廢墟前面站住不走了。

  「我可以嗎?」

  我們兩個同時點點頭。

  「海風使人饑餓。」我給她幫腔。她點點頭,用那雙使人聯想起修道院裡的笨重勞動的又紅又裂口的手抓我們的魚,送進嘴裡,嚴肅而緊張地吃著,思索著,仿佛她咀嚼的除了魚之外,還有她在吃魚前所得到的享受。

  我瞧著修女帽下的她。她把記者用的綠色墨鏡忘在地堡裡了。一般大的小汗珠排列在她的白色上漿帽檐下光滑的前額上,倒頗有聖母前額的丰采。蘭克斯又想向我要煙,可是方才他要去的那一支還沒有抽呢。我把整包煙扔給了他。他把三支插在襯衫口袋裡,第四支叼在唇間。這時,阿格奈塔姆姆轉過身去,扔掉雨傘,跑——這時我才看到她赤著腳——上沙丘,消失在海濤的方向上。

  「讓她跑吧!」蘭克斯像是在預言,「她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

  我只安穩地待了片刻,盯著畫師的香煙,隨後登上地堡,遠眺海潮以及被吞沒了大半的海灘。

  「怎麼樣?」蘭克斯想從我這兒知道點什麼。

  「她脫掉了衣服。」除此之外,他從我這兒再也打聽不到什麼了。

  「她可能想去游泳,清涼一下。」

  我認為漲潮時游泳是危險的,而且剛吃完東西。海水已經沒及她的膝蓋,她漸漸被淹沒,只剩下滾圓的後背。八月底的海水肯定不太暖,看來她並沒有被嚇住。她遊起來了,靈巧地遊著,練習著各種姿勢,潛水破浪而去。

  「讓她遊吧!你給我從地堡上下來!」我回頭看去,只見蘭克斯伸開四肢在抽煙。太陽下,鱈魚的骨架泛著白光,獨霸餐桌。

  我從水泥上跳下來時,蘭克斯睜開畫師的眼睛,說:「這真是幅絕妙的畫:下潛的修女。或者:漲潮時的修女。」

  「你這個殘忍的傢伙!」我嚷道,「她要是淹死了呢?」

  蘭克斯閉上眼睛:「那麼,這幅畫就取名為:淹死的修女。」

  「假如她回來了,倒在你的腳下呢?」

  畫師睜開眼睛談了他的看法:「那麼,就可以把她和這幅畫叫做:倒下的修女。」

  他只懂得非此即被,不是頭即是尾,不是淹死即是倒斃。他奪走我的香煙,他把中尉扔下沙丘,他吃我的那份魚,讓一個本來是被奉獻給天國的女孩去看地堡內部,當她還在向公海遊去的時候,他用粗糙的、塊莖狀的腳在空中作畫,隨即標好尺寸,加上標題:下潛的修女。漲潮時的修女。淹死的修女。倒下的修女。兩萬五千個修女。橫幅畫:修女在特拉法爾加。條幅畫:修女戰勝納爾遜爵士。逆風時的修女。順風時的修女。修女逆風游七。抹上黑色,許多黑色,溶化的白色和冷藍色:進犯,或者:神秘,野蠻,無聊——戰時他的水泥上的舊標題。我們回到萊茵蘭後,畫師蘭克斯才把所有這些畫真正畫下來,有橫幅的,有條幅的。

  他完成了全部修女組畫,找到了一個強烈渴望得到修女畫的藝術商。此人展出了四十三幅修女畫,賣了十七幅,買主有收藏家、企業家、藝術博物館以及一個美國人,使得評論家們把他這個蘭克斯同畢加索相比較。蘭克斯用他的成就說服了我,奧斯卡,把那個音樂會經紀人丟施博士的名片找出來,因為不僅蘭克斯的藝術,我的藝術也在叫喊著要吃麵包:是時候了,該把三歲鼓手奧斯卡在戰前和戰爭時期的經驗,通過鐵皮鼓變成戰後時期丁當響的純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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