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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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了魚頭,我揀起剩下的檸檬,把汁擠到尾段剖開的白色魚肉上,一處也不遺漏。幾瓣黃油一般軟的大蒜從魚膛裡掉了出來。 蘭克斯吸著牙齒間的魚骨,一邊盯著我和魚的尾段。「讓我嘗嘗你的魚尾。」我點點頭。他嘗了一口,仍在猶豫,一直到奧斯卡也嘗了一口魚頭,安慰他說:他撈到的那份更好。 我們吃魚時喝波爾多紅葡萄酒。我覺得美中不足,如果咖啡杯裡盛的是白葡萄酒就好了。蘭克斯打消我的多慮,回憶說,他在道拉七號當上士的時候,一直喝紅葡萄酒,直到進犯開始:「小子,當時我們都喝足了,這兒就幹起來了。科瓦爾斯基·謝爾巴赫和矮個子榮伊特霍爾德根本沒注意這兒已經幹起來了。他們都不在人世了,都躺在卡堡那邊同一座公墓裡。那邊,在阿羅曼徹斯,是英國兵,在我們這個地段,是大批加拿大兵。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褲子背帶掛上,他們就已經到了,說:How are you?①」 -------- ↑①英語:你好嗎?↓ 接著,他叉子朝天,吐出魚刺說:「我今天在卡堡見到海爾佐格了,那個胡思亂想的傢伙。你也認識他,在當年你們來這裡參觀的時候。他是中尉。」 奧斯卡當然記得海爾佐格中尉。蘭克斯撇下魚告訴我說,海爾佐格年年都來卡堡,帶著地圖和測量儀器,因為地堡使他睡不著覺。他也會到我們這兒,到道拉七號來的,來測量。 我們還在吃魚——魚慢慢地暴露出它的骨架——海爾佐格中尉來了。他身穿黃卡其齊膝褲,腳登網球鞋,小腿肚圓墩墩的,灰褐色胸毛長到解開的麻布襯衫外面。我們自然穩坐不動。蘭克斯作介紹,稱我為他的戰友和朋友奧斯卡,稱海爾佐格為前中尉。 退役中尉立即著手調查道拉七號。他先是在水泥外側,這是經蘭克斯允許的。他填寫表格,隨身還帶著一個潛望鏡,用它來向野景和上漲的海潮調情。他輕輕地撫摩我們旁邊的道拉六號的射擊孔,像是對他的妻子獻溫情。當他準備視察道拉七號,我們的休假小屋內部時,蘭克斯禁止他入內:「小子,海爾佐格,您在這兒圍著水泥轉,真不知道想幹什麼!當年是現實的,如今早已Passe①了。」 -------- ↑①法語,意為「過去」。↓ 蘭克斯愛講「passe」這個詞兒。我總把世界分成現實的和過去了的。但是,退役中尉認為,什麼也沒有成為過去,計算題還沒有被除盡,日後大家還必須一再在歷史面前說明自己是否盡責了。所以,他現在要去視察道拉七號的內部:「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蘭克斯?」 海爾佐格的影子已經投在了我們的魚和桌子上。他想從我們頭上跨過去進入那個地堡,地堡入口處上方的水泥圖案仍舊可以讓人看出是上士蘭克斯的手藝。 海爾佐格沒能過得了我們的桌子。蘭克斯由下往上用叉子,不,他沒有用叉子,而是揮拳擊去,把退役中尉海爾佐格打倒在沙丘上。蘭克斯連連搖頭,為我們的烤魚宴席被打斷深感遺憾。他站起身來,一把揪住中尉胸前的麻布襯衫,把他拖到一邊,留下一道工整的軌跡從沙丘上扔下去。我們不再看得見他,但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海爾佐格把蘭克斯隨後扔去的測量工具揀到一起,咒駡著遠去。他用咒語召來了所有的歷史幽靈,而這些都是蘭克斯方才認為已經屬過去的。 「當年人家認為他是個胡思亂想的傢伙時,他還沒有胡塗到這種地步。想當初,假如我們沒有醉到那種程度,開火的時候,誰知道那些加拿大兵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我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前一天落潮時,我在貝殼和空螃蟹殼中間揀到一顆說明事實真相的加拿大軍服的鈕扣。奧斯卡把這顆鈕扣保存在他的錢包裡,並且感到非常幸運,仿佛他揀到的是一枚稀有的伊特拉斯坎人的錢幣。 海爾佐格的來訪,時間雖短,卻喚起了許多回憶:「還記得嗎,蘭克斯,當年我們前線劇團來參觀你們的水泥,在地堡頂上進早餐,像今天似的刮著一陣小小的風,突然來了六七個修女,在隆美爾蘆筍中間揀螃蟹。你,蘭克斯,根據命令,肅清海灘,你用一挺殺人的機關槍幹了這件事。」 蘭克斯回想著,一邊吸著魚骨。他甚至還記得那些姓名:朔拉斯蒂卡姆姆,阿格奈塔姆姆。他一一列舉出來。他給我描繪了那個見習修女,玫瑰色的臉,周圍有許多黑色。他描繪得如此真切,竟使我的護士道羅泰婭姆姆常在我心中的畫像被遮蓋了一半,雖說沒有使它完全消失。在他作了這一番描繪之後幾分鐘,還升起了一幅景象——這已經不再使我感到過於驚訝,所以我也未能把它當成一種奇跡——一個年輕修女,從卡堡方向飄來,飄到沙丘上空,她的玫瑰色以及周圍的的許多黑色歷歷在目。 她手執一柄黑色雨傘,就像年老紳士隨身攜帶的那種,擋著太陽。她的眼睛前架一副深綠色賽璐珞墨鏡,類似好萊塢製片主任戴的那種防護眼鏡。沙丘間有人喊她。看來周圍還有許多修女。「阿格奈塔姆姆!」一個聲音喊道。又一個聲音喊道:「阿格奈塔姆姆,您在哪裡?」 阿格奈塔姆姆,這個小姑娘在我們那條鱈魚越來越清楚地暴露出來的骨架上方回答說:「在這裡,朔拉斯蒂卡姆姆。這裡一點風也沒有!」 蘭克斯露齒冷笑,得意地點點他的狼腦袋,仿佛這次天主教遊行是他約請來的,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會使他感到意外的事情。 年輕修女望著我們,站在地堡左側。玫瑰色的臉,兩個圓鼻孔,牙齒微微突出,除此之外無可挑剔。她吐出一聲:「哦!」 蘭克斯上身不動,只把脖子和腦袋轉過去:「姆姆,到這兒散步來了?」 回答來得也快:「我們每年到海邊來一次。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海洋。海洋真大呀!」 誰也不會對此持異議的。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她對海洋的描寫是最貼切的描寫。 蘭克斯擺出好客的姿態,從我的那份魚裡挑了一塊,遞過去:「嘗點魚嗎,姆姆?還熱著呢。」他的流利的法語使我吃驚。奧斯卡也同樣講起外語來了:「別客氣,姆姆。今天是星期五。」 儘管我暗示今天吃魚並不違反她們嚴格的教規,卻未能說服巧妙地藏身于修道服中的少女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 「二位一直住在此地嗎?」她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她覺得我們的地堡挺漂亮,但有點滑稽可笑。遺憾的是,院長和另外五名修女撐著黑雨傘,戴著綠墨鏡,越過沙丘,進入了畫面。阿格奈塔嚇得匆匆離去,我從被東風修飾過的語流中聽出,她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隨後被夾在中間帶走了。蘭克斯在做夢。他把叉子倒插在嘴裡,凝視著在沙丘上方隨風飄去的這一群:「這不是修女,是帆船。」 「帆船是白的。」我提醒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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