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皮奧赫小姐哭夠以後說,我們在有軌電車上相遇。我從店裡來——她是一爿一流書店的老闆和經理——電車上擠滿了人。維利,也就是福爾默先生,狠狠地踩了我的右腳。我站不住了,但我們兩人卻一見鍾情。我走不了路,他便伸出手來攙扶我,陪我,確切地說,抱我回到我家,從那天起,他體貼地護理被他踩成藍黑色的那只腳趾甲。除此以外,在我面前,他也不乏愛的表示,直到右腳大趾的趾甲脫落,再沒有任何東西阻礙新趾甲生長的時候。死趾甲脫落的那天,他的愛也冷卻了。

  我們兩人都為他的愛的萎縮而苦惱。他始終還依戀於我,而我們兩人又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於是維利提出了那個可怕的建議:讓我踩你的左腳的大腳趾,踩到趾甲變成紅藍色,隨後變成藍黑色吧!我讓步了,他也就踩了。我立即又充分地享受到他的愛,一直享受到左腳大趾的趾甲也像一片枯葉似的脫落為止。我們的愛情再度經歷它的秋天。在此期間,我的右腳大趾的趾甲已經長好。維利為了重新在愛情中服侍我,他又要踩我的右腳。可是我不允許他這麼幹。

  我說,倘若你的愛是真正偉大而真誠的,它的生命必定比腳趾的趾甲長久。他不理解我,離開了我。幾個月以後,我們又在音樂廳相遇。休息後,他不問一聲就坐到我的身邊來,我旁邊的座位正好空著。演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當合唱隊開始唱的時候,我把右腳向他伸去,而且事先已經把鞋子脫掉了。他踩上去,我沒有失聲叫喊干擾音樂會。七個星期以後,維利再次離我而去。我們還相處了一兩次,每次幾周,因為我又兩次把腳伸給他,一次是左腳,一次是右腳。現在,我的兩隻大腳趾都殘了。

  趾甲不再生長。維利有時來看我,坐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充滿著對我和對他自己的同情,但沒有愛也沒有眼淚,激動地凝視著我們的愛的犧牲品,兩隻沒有趾甲的腳趾。我有時對他說:維利,來吧,我們一起到施穆的洋蔥地客去,讓我們哭個痛快。可是,直到今天,他始終不願一起來。這個可憐的男人不懂得眼淚是偉大的安慰者。

  後來——為滿足諸君之中的好奇者,奧斯卡只透露這一點——福爾默先生,一個無線電商人,他也到我們的地窖裡來了。他們兩人一起抱頭痛哭。據昨天來探望我的克勒普說,不久前,他們結了婚。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洋蔥地窖星期日不營業——客人們在享用了洋蔥之後,便囉唆地把憋在心裡的人的存在的真正悲劇發洩出來了。保留給星期一的客人的,雖然不再是充當最可悲的哭泣者,但也能充當最劇烈的哭泣者。星期一價錢便宜。施穆以半價為青年供應洋蔥。來的多半是醫科男大學生和各種女大學生。藝術學院的男大學生也來,但主要是日後要當繪畫教師的那些人,他們把一部分獎學金花在買洋蔥上。我至今存疑的是:那些中學最高班的男女學生又從哪里弄錢來買洋蔥呢?

  年輕人的哭法不同于年長者。年輕人的問題也完全不同。並非總是為考試或中學畢業考試操心之類。在洋蔥地窖裡,自然也有人談到父子矛盾、母女悲劇等等。儘管年輕人感覺到自己不被人理解,然而,他們認為不被人理解並不值得為之哭泣。奧斯卡高興的是,年輕人一如既往地為了愛而哭泣,不單是為了兩性之愛而哭泣。格哈德和古德龍,他們起初總是坐在下面,後來才一起到回廊上面去哭泣。

  她,高大,壯實,女手球運動員,學化學。頭髮結成一條辮子拖在腦後。蒼白然而像慈母一般,如同戰爭結束前的數年間在婦女同盟的宣傳畫上所能看到的那樣。她目光清晰,多半直視前方。她的前額隆起,乳白色,光滑,健全,然而,她的不幸卻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從喉結到結實的圓下巴直到面頰,都留下了男人鬍子的糟糕痕跡,雖說這位不幸女子不斷地刮臉。她的細嫩的皮膚自然也經受不住那刮臉刀片。她的臉發紅,有裂口,長小膿疤,她的女人鬍子不斷長出來,古德龍為此哭泣。

  格哈德後來才來洋蔥地窖。他們兩人並非如皮奧赫小姐和福爾默先生那樣是在電車上而是在火車上認識的。他坐在她的對面,兩人都剛過完學校的假期回來。他立刻愛上了她,不管她長著鬍子。她即使由於自己長鬍子而不敢愛他,但欣賞格哈德的孩子屁股般光滑的下巴,而這正是他的不幸。這個年輕男子不長鬍子,這使他在年輕姑娘面前顯得靦腆。然而,格哈德卻同古德龍搭話,當他們在杜塞爾多夫火車站下車時,他們至少已經締結了友誼。從那天起,他們天天見面,他們談這談那,交換了一部分想法,只是從來不提及該有而沒有的鬍子和不該有卻不斷長出來的鬍子。格哈德也體貼古德龍,由於她的受折磨的皮膚而從不吻她。所以,他們的愛是純潔的,雖說他們兩人都不注重純潔,因為她的志趣在於化學,而他則要當醫學家。他們兩人的一個朋友告訴他們說,有這麼一個洋蔥地窖。

  但他們只是鄙夷不屑地報以一笑,因為懷疑乃是化學家和醫學家共有的特點。最後他們還是去了,但互相保證說,目的是去考察。奧斯卡很少見到年輕人這樣哭過。他們一再來,從嘴裡省下六馬克四十芬尼,為該有卻沒有的鬍子和蹂躪少女細嫩皮膚的鬍子而哭泣。有幾次,他們試圖回避洋蔥地窖。某個星期一不見他們來,但到了下個星期一他們又來了,一邊用手指撚碎洋蔥丁,一邊哭泣著透露,他們想省下那六馬克四十芬尼。他們兩人在大學生宿舍裡用便宜的洋蔥做試驗,但效果與在洋蔥地窖裡可不是一回事。誰都需要聽眾。在團體中哭泣要容易得多。當左邊、右邊和上邊的回廊裡這個或那個系的同學、藝術學院的大學生以及中學生都在流淚時,大家便能產生一種真正的共同感情。

  格哈德和古德龍光顧洋蔥地窖的結果,除了流淚外,還慢慢地得到了治療。可能是淚水沖走了他們的精神壓抑。如通常所說的那樣,他們相互接近了,他吻她的受折磨的皮膚,她親他的光滑的皮膚,從某一天起,他們不再來洋蔥地窖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幾個月以後,奧斯卡在國王林陰道碰見他們,起先都認不出他們兩個來了。他,光下巴的格哈德,留了一副密密的紅金色大鬍子。她,皮膚多刺的古德龍,僅僅上唇上方還有淡淡的黑汗毛,這對於她的臉倒是有益無害。古德龍的面頰和下巴卻泛出黯淡的光澤,再也不是雜草叢生了。這兩人已結成了一對大學生夫妻。奧斯卡聽著,而他們就像已是五十歲的人正在對孫子輩講述往事。她,古德龍說:「從前,你們的爺爺還沒有鬍子的時候——」他,格哈德說:「從前,你們的奶奶還為長鬍子而苦惱的時候,我們兩個每逢星期一都要去洋蔥地窖。」

  讀者會問,你們三位樂師何苦還坐在舷梯或者雞棚梯子下面呢?洋蔥地窖裡既然是一片哭聲、嚎聲、咬牙切齒聲,又何苦固定請來這麼一個正正經經的樂隊呢?

  是啊,我們三個,等客人們哭幹眼淚、傾吐衷腸之後,便操起樂器,用音樂使客人們過渡到日常的談話中去,使他們輕鬆地離開洋蔥地窖,好給新到的客人騰出座位。克勒普、朔勒和奧斯卡是反對洋蔥的。我們同施穆簽訂的合同裡也有一條,禁止我們以類似于客人的方式來享用洋蔥。我們本來也不需要洋蔥。朔勒,吉他手,沒有訴苦的緣由,人家總看見他是幸福而滿意的,即使在雷格泰姆音樂演奏到一半而他的班卓琴上的兩根弦一下子都斷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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