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就是這些!酒櫃呢?沒有酒櫃。領班先生,給一份菜單!既沒有領班,也沒有菜單。還能提到的,就只有我們這個「萊茵河三人團」了。克勒普、朔勒和奧斯卡坐在雞棚梯子下方,這本來是一個舷梯。他們九點到,取出樂器,十點左右,開始奏樂。不過,現在的時間是九點剛過十五分,待一會兒再談到我們也不遲。現在,施穆還得看看那些手指,那些施穆有時藉以握住小口徑步槍的手指。洋蔥地窖客人一滿——半滿也就算是滿座——施穆,老闆,便圍上方巾。方巾,綢的,鑽藍色,印染著圖案,特別的圖案。提及此事,是因為圍上方巾自有含義。印染的圖案可稱之為金黃色洋蔥。只有當施穆圍上這塊方巾時,才可以說,洋蔥地窖開始營業。

  客人有:商人、醫生、律師、藝術家、舞臺藝術家、記者、電影界人士、知名運動員、州政府和市政府高級官員,簡而言之,全都是今天稱之為知識分子的人們,攜帶夫人、女友、女秘書、女工藝美術師以及男性女友。只要施穆還沒有把金黃色洋蔥圖案的方巾圍上,他們便坐在蒙粗麻布的木箱上,閒聊,壓低嗓子,吃力地聊著,近乎壓抑地聊著。

  他們想交談,但談不起來,想得好好的,一講就離題;他們全都願意把話講出來,打算真正把什麼話都掏出來,把憋在肝裡的、懸在心上的、填在肺裡的話全都掏出來,不通過大腦,讓人看看事實真相,看看一絲不掛的真人,可是辦不到。這裡那裡有人大概地暗示失敗的生涯、被破壞的婚姻。這位先生,長著一顆聰明的大腦袋和一雙柔軟的、幾乎是纖細的手,看來同他的兒子有隔閡,兒子討厭父親的過去。兩位女士,身穿貂皮大衣,電石燈下猶顯出丰姿,談到她們失去了信仰,只是不談她們失去了對什麼的信仰。我們對那位大頭先生的過去也一無所知,由於這段往事兒子給父親製造了哪些困難,他們也沒有談到。這好似在下蛋之前,請讀者原諒奧斯卡的這番比喻,擠啊,擠啊……

  他們在洋蔥地窖裡下蛋,但擠不出來,直到老闆施穆圍上特製方巾露面,迎來一聲發自四座的歡樂的「啊」。他道了謝,旋即又隱沒在洋蔥地窖盡頭的帷慢後面,那裡是盥洗間和貯藏室。幾分鐘後,他才回來。

  老闆再度站在客人面前時,為什麼又迎來了一聲更歡樂的、獲得半解救的「啊」呢?一家生意興隆的夜總會的老闆隱沒在帷幄後面,從貯藏室裡取出什麼東西,小聲罵了坐在那裡看畫報的管盥洗室的女工幾句,又來到帷慢前,像救世主,像創造奇跡的叔叔那樣受到歡迎。

  施穆臂上挎著一個小籃子來到他的客人中間。小籃子上蓋一塊黃藍方格布。布上放著許多豬形或魚形小木板。老闆施穆把這些擦洗乾淨的小木板分發給來客。他低頭哈腰,恭維話一套套,這透露了施穆年輕時曾經在布達佩斯和維也納待過。施穆的微笑,就像按照猜想是真的蒙娜麗莎的複製品畫的複製品上的微笑。

  客人們卻嚴肅地接過小木板。有的還要求換一塊。這位先生喜歡豬形的,那位先生或者女士卻不要普通家豬形的,寧要更加神秘的魚形的。他們聞了聞小木板,把它推來推去。老闆施穆給回廊上的客人送完小木板之後,便靜候著,直到每一塊小木板都靜止不動為止。

  這時,眾心期待著他,而他便像魔術師那樣掀開蓋布,下面是第二塊布,布上放著的,第一眼看去,認不清是什麼,再看才知道是廚房用刀。

  像方才分發小木板那樣,施穆現在轉圈分發刀子。這一回他加快了速度,提高了緊張度,這也使他能夠提高價格。他不再講恭維話,也不讓人換刀子,他的動作像配藥似的匆忙。「好了,當心,走!」他喊著,掀掉籃子上的布,伸手到籃子裡,分發,分光,在民眾之間佈施。慈悲的施主,款待來客,分給他們洋蔥,同從他的方巾上看到的金黃色的、略顯程式化的洋蔥一樣,普通的洋蔥,球根植物,不是鱗莖洋蔥,是家庭主婦買進的洋蔥,蔬菜女販出售的洋蔥,男農民、女農民或女雇農種植和收穫的洋蔥。

  荷蘭小畫師的靜物畫上可以看到的逼真程度不一的洋蔥。老闆施穆把這樣的或類似的洋蔥分發給他的客人,直到人人都有了洋蔥,直到只還聽見小圓火爐隆隆響,聽見電石燈的歌唱聲。洋蔥分完後,一片寂靜。於是,費迪南·施穆喊道:「諸位,請吧!」說罷,把方巾的一端甩到左肩上,就像滑雪者起滑前把圍巾往後一甩那樣,他以此發出一個信號。

  客人們動手剝洋蔥皮。據說洋蔥有七層皮。女士們先生們用廚房刀子剝洋蔥皮。他們剝去第一層、第三層、金色、金黃色、鏽棕色、或者不如說洋蔥色的洋蔥皮,直到洋蔥變成透明、蔥綠、潔白、潮濕、黏而多汁,氣味也出來了,洋蔥味。接著,就像通常切洋蔥那樣,他們在豬形和魚形小木板上切洋蔥,有的手笨,有的手巧,朝這個或那個方向切,洋蔥汁四濺,散佈到空氣裡。

  年長的先生們,不知如何擺弄廚房刀子,必須小心,別切了自己的手指;有的已經劃破了手指,卻沒有察覺。女士們手巧些,但並非人人如此。在家裡當主婦的那些女士,知道通常該如何切洋蔥,譬如給煎土豆或肝配上蘋果片和洋蔥圈。可是,在施穆的洋蔥地窖裡既沒有這種也沒有那種,什麼吃的都沒有,誰想吃點什麼,就得到別處去,去「魚館」而別上洋蔥地窖來,這裡只有可以切的洋蔥。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地方就叫洋蔥地窖,特色就在於此。因為洋蔥,被切的洋蔥,倘若仔細看一看的話……不,施穆的客人什麼都看不見了。或者說,有一些客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淚水盈眶,但並不因為他們的心是充滿的①。心充滿時,必定熱淚盈眶,話可不能那麼說。有些人永遠不會這樣,尤其在最近的或者說已流逝的幾十年間。

  因此,我們這個世紀日後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儘管處處有這麼多的苦痛。正由於沒有眼淚的緣故,能夠花得起這份錢的人就到洋蔥地窖來,花八十芬尼讓老闆給一塊豬形或魚形小木板和一把廚房用刀,花十二馬克買一個普通的地裡或菜園裡長的廚房用洋蔥,把它切成小塊,小小塊,直到汁創造出了它……創造什麼?創造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苦痛不創造的東西:滾圓的人的淚珠。這裡在哭泣。這裡終於又在哭泣了。體面地哭泣,無礙地哭泣,自由地把一切都哭出來。這裡江水滔滔,氾濫開去。

  這裡在下雨。這裡在降露水。奧斯卡關上打開的閘門。決堤了,春潮洶湧。每年都要氾濫、政府不加防範的那條河叫什麼?用十二馬克八十芬尼買來的自然現象發生過後,哭夠的人開始說話了。他們還猶猶豫豫,對自己所說的話絲毫不加掩飾而大為驚訝,然而,洋蔥地窖的客人們在享用了洋蔥以後終於對坐在不舒適的、蒙粗麻布的木箱上的他們的鄰座推心置腹了,讓人家刨根問底,像翻新大衣似的把他裡外翻個身。可是,同克勒普和朔勒無淚地坐在雞棚梯子下面的奧斯卡卻要保守秘密,從所有的自白、自責、懺悔、揭發、承認中,他只想講一講皮奧赫小姐的軼事。她一再失去她的福爾默先生,因此變成了鐵石心腸、無淚之眼,不得不一再到施穆的高價的洋蔥地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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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語出《聖經·新約·馬太福音》:「因為心裡所充滿的,口裡就說出來。」下文便由此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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