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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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四旬齋前的星期一嗎?是四旬齋前的星期一,我決定去參加慶祝活動,化裝好了去,化裝好的奧斯卡將擠到人群中去。 瑪麗亞看到我站在鏡子前,便說:「待在家裡吧,奧斯卡,會把你踩死的。」可是,她又幫我化裝,剪下布頭。她的姐姐古絲特一邊饒舌,一邊把布頭拼成了一件小丑服。起先,我覺得有一種委拉斯開茲風格的東西在眼前浮動。我也願意看到自己扮作統師納賽斯,或者扮作歐根親王。我最後站在大鏡子前面,鏡子玻璃在戰時裂開了一道斜紋,使我的映像變了點形,但這件花花綠綠、鼓鼓囊囊、掛有鈴鐺的開襟服仍被照得一清二楚。我的兒子看了捧腹大笑,笑得咳嗽不止。這時,我並不愉快地低聲對自己說:你現在是小丑約裡克了,奧斯卡。可是,你能去愚弄的國王又在哪裡呢? 已經上了有軌電車,它將帶我去學院附近的拉亭門。我注意到,正要去辦公室或商店的、打扮成牛仔和西班牙女郎的老百姓見了我並沒有放聲大笑,反倒大吃一驚。他們都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所以,儘管電車裡擠滿了人,我卻得到了一個座位。在學院門前,警察揮舞著他們貨真價實而不是化裝用的橡皮棍。藝術青年們的慶祝會名叫「繆斯池塘」,會場已經客滿,但人群仍想攻佔這幢樓房,便同警察發生了衝突,部分是流血衝突,但不管怎麼說,是一場五彩繽紛的衝突。 奧斯卡讓掛在左袖上的小鈴鐺說話,分開人群。一名警察,由於職業的緣故一眼看出了我的身材,低頭向我敬禮,問我有何貴幹,隨後揮動橡皮棍,領我到慶祝場所地下室。那裡在煮魚,還沒有煮熟。如今沒有人會相信,藝術家的慶祝會乃是藝術家自己慶祝節日的聚會。藝術學院大多數學生,面孔雖然上了油彩,卻仍舊嚴肅、緊張,他們站在地道的但有些搖晃的酒吧間櫃檯後面,出售啤酒、香檳、維也納小香腸和燒酒,掙點外快。在藝術家慶祝會上真正尋歡作樂的多半是市民。在一年一度的節日裡,他們大手大腳地花錢,像藝術家似的狂歡歡慶。 大約有一小時之久,我在樓梯上、角落裡、桌子下嚇唬正要在這不痛快的氣氛中尋找些刺激的一雙雙情侶。之後,我同兩個中國姑娘交上了朋友,她們的血管裡必定流著希臘人的血液,因為她們正在實行數百年前在勒斯波斯島上歌頌過的一種愛①。她們互相偎依,十指並用,對我的敏感部位不屑一顧,讓我看了一部分相當有趣的鏡頭。她們同我一起喝熱香檳,還征得我的同意,試一試我的頂端相當尖的駝背的反抗力。試驗成功,她們都很走運,這再次證明了我的論點:駝背給女人帶來好運氣。 -------- ↑①這裡指同性戀。↓ 然而,同女人們的這種交往持續越久,就越使我悲哀。各種想法左右著我,政局使我憂心忡忡。我蘸著香檳酒在桌面上畫出對柏林的封鎖①,描出空中走廊,眼看這兩個中國姑娘不能湊在一起,我對德國的重新統一也感到絕望,便開始做我從未做過的事情:扮演約裡克的奧斯卡要去尋找生活的意義。 -------- ↑①指英、法、荷、比、盧在美國支持下簽訂布魯塞爾防禦條約後,蘇聯對西柏林的封鎖。↓ 我的兩位女士再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我一看的東西時,她們哭了。淚水在化裝成的中國人臉上留下痕跡,露出她們的本相。我站起身來,開襟服鼓鼓囊囊,鈴鐺亂響,想讓三分之二的身子回家,留下三分之一去尋找狂歡節上一次小小的巧遇。我見到了——不,是他向我打招呼的——上士蘭克斯。 諸君還記得嗎?一九四四年夏,我們在大西洋壁壘遇見過他。他在那裡守衛水泥,抽我的師傅貝布拉的香煙。 樓梯坐滿了人,緊挨著,擁抱狂吻。我想上樓,正給自己點燃一支煙,有人拍拍我。上次世界大戰的一名上士說道:「喂,夥計,能給我一支煙嗎?」 毫不奇怪,我靠這番話的幫助,也因為他的化裝服是軍灰色的,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不過,假如這位上士和水泥畫師軍灰色的膝蓋上不摟著繆斯本人的話,我是不會重溫舊交的。 請讀者先讓我同水泥畫家交談,隨後再來描繪繆斯吧!我不僅給了他香煙,還用打火機給他點燃。他抽煙時,我說:「您還記得嗎,蘭克斯上士?貝布拉前線劇團?神秘,野蠻,無聊?」 我這麼一問,畫師嚇了一跳,香煙倒是沒掉,卻讓繆斯從膝上摔了下來。我扶起那個喝得爛醉的長腿姑娘,交還給他。我們兩個,蘭克斯和奧斯卡,一起回憶:海爾佐格中尉,蘭克斯把他叫做胡思亂想的傢伙,破口大駡。他顯然想起了我的師傅貝布拉和修女們,當時,她們在隆美爾蘆筍間找螃蟹。而我卻對繆斯的露面大感驚異。她是扮作天使來的,頭戴一頂包裝出口雞蛋用的可塑形硬紙板做的帽子,儘管喝得爛醉,儘管翅膀已被折斷,可憐巴巴,但仍顯出天國女居民的某些工藝美術的魅力。「這是烏拉。」畫師蘭克斯告訴我,「她原先學過裁縫,現在想搞藝術,可我不同意。當裁縫能掙錢,搞藝術掙個屁。」 奧斯卡搞藝術可掙不少錢啊!他於是提議,推薦女裁縫烏拉給藝術學院的畫家們當模特兒和繆斯。聽了我的建議,蘭克斯喜形於色,隨手從我的煙盒裡抽出三支煙,而他則邀請我去他的畫室,可轉眼間他又小氣起來,說到那裡的出租汽車錢得由我來掏。 我們馬上動身,離開了狂歡會場,到了西塔德街他的工作室,我付了出租汽車錢。蘭克斯為我們煮咖啡醒酒,繆斯又活了。我用右手食指給她摳喉嚨,她嘔吐了一陣之後,差不多清醒了。 我現在才看到,她的淡藍色眼睛始終露出驚訝的目光。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尖聲尖氣,細弱無力,卻不乏動人的魅力。畫師蘭克斯向她講了我的提議,與其說是建議還不如說是命令她到藝術學院去當模特兒。她先拒絕,不願到藝術學院去當繆斯或者模特兒,只想屬畫師蘭克斯。蘭克斯板起面孔,二話不說,像有才華的畫師愛幹的那樣,舉起大巴掌煽了她幾個耳光,又問她一遍,隨後滿意地笑了,脾氣又變好了,因為她抽泣著,活像天使在痛哭,說她願意給藝術學院的畫家們當報酬多的模特兒,如果有可能,也當繆斯。 讀者必須想像出,烏拉身高約一米七八,細高挑兒,嬌媚可愛,弱不禁風,使人同時聯想到波堤切利①和克拉納赫②。我們一起當雙裸體。她的肉細長光滑,佈滿孩子的細汗毛,龍蝦肉大致就是她的肉色。她的頭髮也細,但長,乾草黃。下身的毛鬈曲,微紅,構成一個小三角。腋下的毛,烏拉每週剃一次。 -------- ↑①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畫家,主要作品有《維納斯的誕生》。 ②克拉納赫(1472~1553),德國宗教改革時期的畫家,作有裸體女子畫。↓ 果然不出所料,普通學生畫我們時辦法不多,把她的胳臂畫得太長,把我的腦袋畫得太大,陷入所有的初學者的錯誤中去:總不能把我們全部畫進畫紙裡去。 直到齊格和拉斯科尼科夫發現我們後,才產生了符合繆斯和我的形象的畫。 她睡著,我嚇唬她:農牧神和山林水澤仙女。 我蹲著,她朝我彎下腰來,小酥胸總有點冰涼,撫摩著我的頭髮:美人與怪獸。 她躺著,我戴上長角馬頭面具,在她的兩條長腿間嬉戲:女士與獨角獸。 這些都是以齊格或拉斯科尼科夫的風格畫的,彩色的,或是高雅的灰色調的,用細筆描繪細部,或按齊格的習用手法,用天才的刮刀刮,僅僅暗示出烏拉和奧斯卡周圍的神秘氣氛。拉斯科尼科夫又靠我們的幫助,找到了通往超現實主義的道路:奧斯卡的臉變成蜂蜜黃的鐘面,猶如從前我家那個落地鐘;我的駝背裡機械地開放著纏繞的玫瑰,這是烏拉種下的;她上半截在微笑,下半截拖著兩條長腿,肚子被切開;我會在裡面,蹲在她的肝和牌之間,翻看一本圖畫書。他們也愛把我們塞進戲裝裡,把烏拉畫成哥倫比娜①,把我畫成悲哀的白臉小丑。末了,拉斯科尼科夫——人家給他起這個綽號②,是因為他老是講罪過和贖罪——顯示出他的才能,畫成了一幅傑作:我坐在烏拉汗毛柔軟的左大腿上,赤身裸體,一個畸形童子,她充當聖母,奧斯卡紋絲不動地扮作耶穌。 -------- ↑①哥倫比娜,意大利假面喜劇中活潑高興的農村姑娘或女僕。 ②拉斯科尼科夫,這個綽號由拉斯科尼克一詞變來,原指俄羅斯東正教一個分裂教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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