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不過,人家把我抹成了黑髮吉普賽人奧斯卡,人家不是讓我用藍眼睛而是用黑炭眼睛去看這種種慘像,而我也知道,炭筆畫不出真鐵絲網,所以我也就放心當模特兒,靜止不動。然而,當雕塑家們——人所共知,他們不用與特定時代有關的背景也能行——讓我當模特兒,當裸體模特兒時,我也還是很高興的。

  這一次不是學生來跟我談,而是師傅本人來請我。馬魯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授、庫亨師傅的朋友。一天,在庫亨昏黑的、掛滿鑲框黑炭痕跡的私人畫室裡,我正保持靜止不動的姿態,好讓大鬍子庫亨用他的別具一格的線條把我畫到紙上去。這時,馬魯恩教授來拜訪他。馬魯恩五十開外,矮小結實,如果沒有他那頂巴斯克帽證明他的藝術家的身份,那件最時新的白外套會讓人把他當成一個外科醫生的。

  我馬上看出,馬魯恩是個古典形式的愛好者,由於我的身體的各種比例,他懷著敵意凝視著我。他一邊嘲諷他的朋友,說,他,庫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賽模特兒,因此在藝術家的圈子裡已經得了個「吉普賽庫亨」的諢名,難道他還沒有畫膩嗎?他眼下是不是想畫出些怪胎來?是否有意繼富有成果、有好銷路的吉普賽時期之後,再用黑炭抹出一個更富有成果、更有銷路的侏儒時期來呢?

  庫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諷化為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筆痕跡。他畫出了至今所畫的奧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當真一團漆黑,僅僅在我的顴骨、鼻子、額頭和手上有少許光亮,至於我的手,庫亨總讓手指叉開得太大,還添上風痛結節以加強表現力,放在他的放蕩無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這幅畫後來在許多畫展上展出時,畫上的我卻有了一雙藍色的,也就是說,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奧斯卡認為這是受了雕塑家馬魯恩的影響。他不是個重表現的黑色憤怒者,而是個古典派,我的眼睛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馬魯恩本來只喜愛勻稱,所以,能夠誘使他選擇我去當雕塑模特兒,當他的雕塑的模特兒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馬魯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塵,幾乎是空蕩蕩的,見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處放著計劃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們的構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鐵絲、鐵、彎好的鉛管,雖未上黏土也已經預示出了未來成型後的和諧。

  我每天給這位雕塑家當五小時裸體模特兒,每小時得兩馬克。他用粉筆在轉盤上標一個點,指出作為支撐腿的我的右腿應該在哪裡紮根。由支撐腿的裡踝骨向上畫一根直線恰好到達兩根鎖骨之間的頸窩。左腿是遊動腿。不過,這個名稱是騙人的。雖說我讓它略微彎曲,懶洋洋地伸向一側,卻不准移動它,或者讓它遊動。這條遊動腿也得紮根在轉盤上的粉筆圈裡。我給雕塑家馬魯恩當模特兒的數周內,他卻未能替我的胳膊找到相應的、同腿一樣不可移動的姿勢。他讓我作了種種嘗試:左臂下垂,右臂在頭上構成角度;兩臂交叉在胸前;兩臂交叉在駝背下面;雙手叉腰。可能的姿勢有上千種。馬魯恩先在我身上試驗,隨後再拿鐵骨架和可彎曲的鉛管四肢做試驗。

  在辛勤地尋找了一個月的姿勢以後,他終於決定,或者把交叉雙手托著後腦勺的我變成黏土,或者把我塑成無臂軀幹釉土像。但這時,由於做骨架和改做骨架,他已經筋疲力盡,故而他雖說從黏土箱裡抓起了一把黏土,擺好甩的架勢,卻又啪的一聲把散發黴味的、未成形的黏土扔回到箱子裡去,蹲到骨架前,凝視著我和我的骨架,手指顫抖不已:這個骨架實在太完美了!

  他無可奈何地歎著氣,佯稱頭痛,卻沒有對奧斯卡發火,便放棄了它,把駝背骨架連同支撐腿和遊動腿,抬起的鉛管胳臂,交叉在鐵後頸上的鐵絲手指,放到堆著以前完成的所有別的骨架的角落裡。我的空空的駝背骨架當中,有若干塊木板,叫做蝴蝶,本來是要承受粘土的,這時,全都輕輕地晃動著。它們不是在嘲諷,倒不如說是意識到了自己是毫無用處的。

  接著,我們喝茶,閒聊了整整一個小時。這也算作當模特兒的時間,雕塑家照樣付給我錢。他談到了過去,那時候他還像年輕的米開朗琪羅一樣默默無聞,曾把以半公擔計的黏土甩到骨架上,完成了許多塑像,大部分在戰時被毀了。我向他講述了奧斯卡當石匠和刻字匠時的活動。我們扯了一點兒業務,他便帶我到他的學生那裡去,讓他們也相中我當雕塑模特兒,按照奧斯卡製作骨架。

  馬魯恩教授有十名學生,如果長頭髮是性別的標記的話,那麼,其中六人可以標明為姑娘。六個中間四個長得醜卻有才華,兩個是漂亮、饒舌的真正的姑娘。我當裸體模特兒從不害羞。不錯,奧斯卡甚至欣賞那兩個漂亮而又饒舌的雕塑姑娘的驚訝表情。她們第一次打量站在轉盤上的我時,輕易地被激怒了,並且斷定,奧斯卡雖說是個駝背,身材矮小,卻也有個生殖器官,必要時,它還能同任何所謂正常的男性的象徵比一下高低。

  跟馬魯恩師傅的學生相處,其情況與跟師傅本人相處稍有不同。過了兩天,他們已經做好了骨架。真是天才,他們追求天才的快速,朝匆匆忙忙、不按操作規程固定的鉛管之間甩黏土。但他們顯然在我的駝背骨架裡少掛了木蝴蝶,冒潮氣的黏土幾乎掛不住,使奧斯卡全身佈滿裂紋。十個新製成的奧斯卡全都歪歪斜斜,腦袋搭拉到兩腳間,鉛管上的黏土啪地掉下來,駝背滑到了膝窩裡。這時,我才懂得去敬重馬魯恩師傅了。他是一個傑出的骨架構築者,他做的骨架是如此完美,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再甩上便宜的粘土了。

  當粘土奧斯卡跟骨架奧斯卡分家時,相貌雖醜但有才華的雕塑姑娘們甚至流下了眼淚。那個漂亮而饒舌的雕塑姑娘見到肉象徵性地從骨頭上快速剝落時卻哈哈大笑。可是,幾個星期以後,這些雕塑藝徒還是做成了幾個像樣的骨架,先塑成黏土的,後又塑成石膏的和仿大理石的,在學期結束時展出。在這個過程中,我則獲得機會一再在醜陋而有天賦的姑娘跟漂亮而饒舌的姑娘之間作新的比較。難看但有藝術才幹的童貞女們相當細心地仿製我的頭、四肢和駝背,可是出於奇怪的羞怯心,忽略了我的陽具,或者按傳統線條風格馬虎了事。

  可愛的、大眼睛的、手指美卻不靈巧的童貞女們卻很少注意我的肢體的分段比例,但十分用心地精確仿製我的美觀的生殖器官。在這方面,那四個學雕塑的男青年也不該忘了報道。他們把我抽象化,用扁平的、表面有條紋的小木條把我敲成四方形,難看的童貞女們所忽略的而漂亮的童貞女們做得很逼真的東西,他們則本著于巴巴的男人的理解力,做成了架在兩個同樣大小的方木塊上的一個長方形木塊,像積木搭成的國王犯了生育狂的器官,豎在空間。

  或許由於我的藍眼睛的緣故,或許由於雕塑家們放在赤裸裸的奧斯卡周圍的供熱器的緣故,前來走訪惹人喜愛的雕塑姑娘的年輕畫家們發現,我的藍色眼睛或者被照射成蟹紅色的皮膚有著圖畫的魅力,於是把我從一樓的雕塑和版畫工作室誘拐到樓上,隨即在他們的調色板上調起顏色來。

  起先,畫家們對我的藍色目光的印象太深了。在他們眼裡,我似乎全身發藍,而他們也要用畫筆把我從頭到腳都畫成藍色。奧斯卡健康的肉,他的波浪式的棕發,他的鮮嫩的血紅色的嘴,全都閃爍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藍光;在一片片藍色的肉之間還加上了垂死的綠色、令人作嘔的黃色,這就更加速了我的肉體的腐爛。

  狂歡節到了,學校地下室裡舉行了長達一周的慶祝活動。在那裡,奧斯卡發現了烏拉。奧斯卡把她當做繆斯,領她去見畫家,到了這時,他才被他們畫成別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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