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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那兒沒有農民和幸運女神的礦工,那裡是個大城市,總會發生點什麼事情,而且十九家電影院同時營業。那個女人將要返回家鄉,她是當時疏散到此地來的②,不是本地人。掘墓人告訴我們:「她是從科隆來的,現在她家裡的人要把她遷葬到米爾海姆去,在萊茵河彼岸。」要不是汽笛又叫了一分鐘,他還會講更多的情況。我利用汽笛響的時間,走近遷葬的墳,在汽笛聲中繞了幾個彎,想當遷葬的目擊者。我隨手帶了件東西,後來到了鋅制箱子旁邊才知道是把鏟子。我帶著它不是為了去幫忙,而是因為它就在我的手裡,卻又馬上使用它,把落在旁邊的東西鏟起來。這把鏟子是從前帝國義務勞動局的鏟子。我用前帝國義務勞動局的鏟子鏟起來的東西,是那個疏散到此地的女人的中指和——我至今還相信——無名指,這兩個指頭不是自己掉下來的,多半是沒有感情的掘墓人給刨斷的。

  這從前是或者始終還是她的手指,我覺得它們曾經是美的、靈巧的,如同已經放進鋅制箱子的這個女人的頭,多虧了眾所周知的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嚴冬,它才得以保持某種勻稱,因此可以談得上美,儘管是失效的美。此外,我覺得這個女人的頭和手指比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的美更親近、更有人性。可能是這樣的:我享受工業區洋溢著的激情,就如同過去在劇院裡享受古斯塔夫·格林德根斯。面對外表的美,我始終感到失望,儘管這些都富於藝術性,而這個被疏散的女人僅僅是過於自然罷了。

  我必須承認,高壓電流類似歌德,傳遞給我一種世界感,可是,這女人的手指卻觸動了我的心,即使我把這個被疏散的女人想像成男人時也是一樣,因為這樣更合我的意。為了拿定一個主意,也為了進行類比,需要把我變成約裡克,把那個女人——半截在墓裡,半截在鋅制箱子裡——變成男人哈姆萊特,如果願意說哈姆萊特是個男人的話。

  我,約裡克,第五幕③,小丑,「我認識他,霍雷肖④」,第一場,我,在這個世界所有的舞臺上出現過——「唉,可憐的約裡克!」——我把我的腦袋借給了哈姆萊特,這樣一來,某個叫格林德根斯或者勞倫斯·奧立佛⑤先生的人在扮演哈姆萊特時就得考慮一下:「你那些令人捧腹的笑話,你那時的上竄下跳,又到哪裡去了?」——我拿著我的義務勞動局鐵鏟上面的格林德根斯扮演的哈姆萊特的手指,腳踏著下萊茵褐煤礦區堅實的土地,站在礦工、農民及其家屬的墳墓之間,俯視上奧森姆村的石板瓦屋頂,把這座鄉村公墓變成了世界中心,把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變成同這個中心對立的、令人欽佩的半神半人的中心,耕地成了丹麥的耕地,埃爾夫特成了我的貝爾特海峽,在此地腐爛了的一切,都是在丹麥人的王國裡腐爛了的——我,約裡克,在我的頭頂上方,高壓,電流,噝噝響,在歌唱,我並沒有說是天使,然而,伸向地平線的高壓線路裡的強電流天使在歌唱,電路通往科隆、它的火車站以及旁邊的哥特式怪獸⑥。

  強電流天使給天主教會顧問處供電,在蘿蔔地上方的天空中,可是塵世卻提供煤塊以及哈姆萊特的而不是約裡克的屍體。與該劇無關的其餘的人們,必須待在下面——「使他們到了這樣的地步……餘下的便是沉默」——用墓碑壓在他們身上,如同我們把輝綠石碑重重地壓在弗利斯一家頭上那樣。我,奧斯卡·馬策拉特,奧斯卡·布朗斯基,約裡克,對於我來說,一個新時期開始了。

  可是我幾乎沒有意識到它,在它過去之前,匆匆地觀察著我的鐵鏟上的哈姆萊特王子的斷指——「他太肥,呼吸局促」——我像第三幕第一場裡的格林德根斯那樣觀察著,提出了生死存亡的問題,又屏棄這種愚蠢的提問,而把更具體的事情羅列在一起: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的打火石,我的塵世的和天上的假想父親們,我的外祖母的四條裙子,照片上我的可憐的媽媽的不朽的美,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背上的傷疤迷宮,波蘭郵局裡吮血的郵件籃,美國——同駛往布勒森的九路有軌電車相比,美國算得了什麼,我讓時而還清晰可辨的瑪麗亞的香草香飄向呈現為瘋狂的盧齊·倫萬德的三角臉,請那位給死亡消毒的法國戈德先生去尋找隱蔽在馬策拉特氣管裡的黨徽。

  我沖著科涅夫,更多地沖著高壓電線杆說——因為我正在慢慢地拿一個主意,然而又感到有必要在拿定主意之前按照戲劇的需要提出一個問題,懷疑哈姆萊特,頌揚我,約裡克,是個真正的市民——我對科涅夫說,因為他在叫我,因為我們必須把輝綠石碑同基座接合起來。我被最終成為一個市民的願望所打動,小聲地說——也許是模仿格林德根斯,雖然他不大可能扮演約裡克——我隔著鐵鏟對科涅夫說:「結婚呢,還是不結婚,這是一個問題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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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礦上把煤塊作為實物工資分發給職工。
  ②指戰時從德國西北部遭盟軍頻繁轟炸的城市疏散到東部農村地區的婦女與兒童。
  ③此處是對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一場「墓地」的詼諧摹仿。引號中的話都是劇中哈姆萊特的臺詞。
  ④《哈姆萊特》一劇中的兩小丑之一。
  ⑤勞倫斯·奧立佛,著名電影明星。
  ⑥指科隆大教堂。
  ⑦這裡像仿效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中的名句:「活著呢,還是去死,這是一個問題。」↓

  自從發生了北方幸運女神對面的公墓上那次轉變以後,我不再去韋迪希的獅堡舞廳,中斷了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的一切聯繫。她們的優勢就在於迅速地、令人滿意地接通電話,建立聯繫。五月,我給瑪麗亞和我買了電影票。看完電影,我們去餐館,吃得比較好,我跟瑪麗亞聊天。她心事重重,小庫爾特的打火石來源斷了,人造蜂蜜的生意也不行了。幾個月來,我,如她所說,一個弱者,承擔著養活全家的責任。我安慰瑪麗亞,說奧斯卡願意做這些,奧斯卡喜愛承擔重大的責任勝過其他一切,恭維她的容貌,末了,我壯起膽子,向她求婚。

  她希望有段時間考慮考慮。我提出的約裡克的問題幾個星期得不到答覆,或是她避而不答,最後卻由幣制改革①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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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948年6月美英法三國佔領區實行的幣制改革,用德意志馬克取代貶值的帝國馬克。↓

  瑪麗亞向我擺了一大堆理由,說話時摸著我的衣袖,叫我「親愛的奧斯卡」,說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實在是太善良了,請我諒解,請我今後繼續保持純正的友誼,祝願我成為石匠後萬事如意。在我再次追問之下,她拒絕了同我結為夫妻。

  就這樣,約裡克沒有成為體面的市民,卻變成了一個哈姆萊特,一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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