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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我請器重我的那位女士到我的桌子就座,黑爾瑪——這是她的名字——請我允許她把她的女友漢內洛蕾也帶來。漢內洛蕾沉默寡言,坐得住,喝得多。黑爾瑪則抽煙抽得多,我只得再向領班買美軍煙。成功的夜晚。我跳了《黑巴貝裡巴》、《心境》和《擦皮鞋的男孩》,間歇時聊天,款待兩位很難滿意的小姐。她們告訴我說,她們兩個在阿道夫伯爵廣場的長途電話局工作,長途電話局還有更多的姑娘每星期六和星期日來韋迪希的獅堡。不管怎麼說,她們每個週末都在這裡,除非遇上週末值班。我也答應以後常來此地,因為黑爾瑪和漢內洛蕾是那麼可愛,因為可以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融洽地相處。我在這裡玩了一個文字遊戲,她們兩個也當即明白了。

  我有較長的時間不再去醫院。後來,我時而又去時,格特露德姆姆已經被調到婦科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或者只匆匆地見一面,遠遠地打個招呼。我成了獅堡受歡迎的常客。姑娘們都來騙我款待她們,但騙得不算過分。通過她們,我又認識了一些英國佔領軍人員,學到了上百個英語單詞,也結下了友誼,甚至同獅堡樂隊的幾個隊員結下了以「你」相稱的兄弟友情,不過,一涉及到擊鼓,我就克制自己,也就是說,我從不去擺弄打擊樂器,而是滿足於在科涅夫的石匠鋪裡刻字的小小幸福。

  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之交的嚴冬,我仍同長途電話局的姑娘們保持聯繫,也從沉默寡言又坐得住的漢內洛蕾那裡得到了一些花費不算太大的溫暖。我們緊挨著,卻又保持距離,只限於做些不受義務約束的小動作。

  在冬天,石匠要整頓內部。工具送去重鑄。一些舊石塊刻字的一面要修飾,缺了角需磨成斜邊或刻成凹弧形。在秋天的銷售季節裡,存放場上墓碑石日見稀疏,科涅夫和我又重新放滿,還用殼灰岩充填料夯成若干人造石。在做簡易的雕刻工作時,我試著使用點刻機,刻出表現天使腦袋、基督戴荊冠的腦袋和聖靈之鴿的浮雕來。下雪時,我鏟雪;不下雪時,我化開凍住的自來水管給砂磨機供水。

  一九四八年的嘉年華會①使我消瘦了。很可能我看上去有點像是過著較高的精神生活的樣子,因為在獅堡,一些姑娘把我叫做「博士」。二月末,剛過聖灰星期三②,萊茵河左岸來了頭一批農民,到我們的墓碑存放場看貨。科涅夫不在。他去做每年一次的風濕病治療,在杜伊斯堡一座高爐前工作。當他於十四天之後回來時,人烤幹了,癤子也沒了,而我已經以好價錢賣出了三塊石碑,其中一塊是用於三穴墓的。科涅夫還廉價出售了兩塊基爾希海姆殼灰岩碑。三月中旬,我們開始搬運和立碑。

  一塊西里西亞大理石運到了格雷芬布羅伊希;兩塊基爾希海姆一米碑立在瑙伊斯附近的一座鄉村公墓裡;一塊由我刻上天使小腦袋的美因河砂石,今天還豎立在施托姆勒公墓可以供人觀賞。刻有頭戴荊棘冠的基督的輝綠石三穴墓碑,我們在三月底裝車,由於超載,三輪摩托只能緩慢地朝卡佩斯哈姆方向駛去,在諾伊斯過了萊茵橋,經格雷芬布羅伊希到羅默爾基爾欣,隨後向右拐上去貝格海姆·埃爾夫特的公路,過了賴特和下奧森姆,連碑帶基座運到了上奧森姆公墓,連灰都沒有碰掉一點③。公墓設在一座小丘靠村子的那面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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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旬節(齋期)前的狂歡節。
  ②四旬節的頭一天。在這一天,神甫用聖灰撒在信徒頭上,或者聖徒用灰在額上畫十字。
  ③這時用「灰」字是與上文「聖灰星期三」相呼應的戲謔。↓

  瞧這遠景!我們腳下是埃爾夫特蘭的褐煤礦區。幸福女神工廠八座煙囪朝天噴煙。新建的、噝噝作響的、總想爆炸的北方幸運女神發電廠。矸石山中間的山脈上方有鋼絲纜和自動傾卸貨車。每三分鐘過一輛裝滿焦煤的電動車或者空車。從發電廠來,到發電廠去,小如玩具,巨人的玩具。公墓左角淩空而過的是三根為一路的幾路高壓線,嗡嗡叫著,高度緊張地通往科隆。另外幾路,貼近地平線,通往比利時與荷蘭。世界,樞紐——我們為弗利斯一家豎起了輝綠石碑——電產生了,如果……掘墓人和助手,這助手頂替了舒格爾·萊奧,他們帶著工具來了。

  我們站在緊張地區,我們下方隔三排墓的地方,掘墓人動手遷葬——這裡在為戰爭賠款輸送高壓電流——風向我們刮來了過早遷葬的典型氣味——不,沒有噁心,這是三月,焦煤山中間的三月的耕地。掘墓人戴著一副線繩吊著的眼鏡,同他的舒格爾·萊奧低聲爭吵,直到幸運女神的氣笛呼出氣來,一口氣長達一分鐘。我們屏住呼吸,被遷葬的女人根本談不上呼吸,唯獨高壓堅持著。隨後,氣笛倒了,落到地上,淹死了——村裡灰色石板瓦屋頂上中午的炊煙繚繞,教堂鐘聲接著響起:祈禱,勞動——工業和宗教手挽手。幸運女神那邊在換班,我們吃黃油麵包加板肉,但是遷葬不容休息,不休息的高壓電流匆匆奔向戰勝國,照亮荷蘭,此地則不斷停電——可是,被遷葬的女人見到了光明!

  當科涅夫為打地基挖掘一米五深的洞時,被遷葬的女人也被抬到新鮮空氣裡來了。她在底下躺的時間還不很長,去年秋天才處身黑暗之中,可她已經取得了進展,如同各處都在進行的改進那樣,萊茵和魯爾的拆卸工作也取得了進展。冬天,我在獅堡浪費光陰,那個女人卻在褐煤礦區封凍的地殼下面認真地分解自己。現在,當我們夯水泥、安基座時,她被人說服,一塊一塊地把她遷葬。不過,現在有一個鋅制的箱子來盛她,所以什麼也不會丟失——幸運女神分發煤塊①時,孩子們跟在裝載過滿的卡車後面奔跑,揀掉下來的煤塊,因為紅衣主教弗林斯從佈道壇上對會眾講過:我當真告訴你們,偷煤不是罪孽。被遷葬的女人不需要生火取暖。我不相信,她在諺語中所說的新鮮的三月的空氣裡會受凍,再說她還有足夠的皮膚,儘管有滲漏和殘缺,但還有殘存的衣服和頭髮護著,頭髮始終是電燙的耐久波浪——這個詞大概就是由此而來的吧。那口薄皮棺材也值得搬遷,連小木條也都得搬到另一個公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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