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可是,奧斯卡·馬策拉特先生仍說,這些小夥子給他的印象是既能於又有紀律。他說這是由於受了他們的首領的影響,他們的首領儘管年輕,剛夠十六歲,卻已經是個人物的樣兒了。這又使馬策拉特先生既痛心又高興地回想起撒灰者團夥的首領,回想起那個施丟特貝克。

  當那個同施丟特貝克如此相像的年輕人正要從瑪麗亞·馬策拉特太太手裡奪走背包並終於奪走時,馬策拉特先生在最後一刹那間從背包裡一把抓過幸好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家庭照相簿。團夥首領勃然大怒。可是,我的病人打開照相簿,給那小夥子看他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照片。小夥子也許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便放下了瑪麗亞太太的背包,兩手搭在他的波蘭多角帽上致意,對著馬策拉特一家說了聲:「再見!」又抓起別的乘客的箱子代替馬策拉特家的背包,帶著他的人離開了車皮。

  在多虧了那本家庭照相簿才留在這家人手裡的背包中,除裝有幾件替換衣服外,還有殖民地商品店的賬冊和營業稅單據、儲蓄存摺、一串原來屬￿馬策拉特先生的母親的紅寶石項飾,由我的病人藏在一袋消毒劑裡,再就是那本一半由拉斯普庭的篇章、一半由歌德的著作合成的教科書,它也一同西行了。我的病人說,整個旅途中,他的膝上多半放著家庭照相薄,有時也放著那本教科書,翻閱著,儘管四肢劇烈疼痛,這兩本書卻賜予他許多個愉快的、沉思的時辰。

  我的病人要求我這樣往下寫:搖晃與震動,駛過道岔和交軌處,伸開四肢躺在一節車皮不停地震顫著的前軸上方,這都促進他長個兒。他不再像以前似的往寬裡長,而是往高裡長了。雖腫但不發炎的關節鬆開了。甚至他的耳朵、鼻子和生殖器官,如我所聽到的,也在貨運車皮撞擊軌縫時變長了。只要運輸列車在野外行駛,馬策拉特先生顯然不感覺痛苦。只要列車一停,又有遊擊隊和青年團夥來訪,他就會受刺痛和拉痛的折磨,如前所述,他就用鎮痛照相薄來對付。

  據他說,除了那位波蘭施丟特貝克以外,還有許多別的青年強盜和一個年歲較大的遊擊隊員對照相簿發生過興趣。這位老戰士甚至坐下來,點上一支香煙,不慌不忙地翻看照相簿,一張照片都不漏,從外祖父科爾雅切克的肖像看起,跟蹤照片豐富的家庭的興旺,直到瑪麗亞·馬策拉特同她的一歲、兩歲、三歲和四歲的兒子小庫爾特一起拍的快照。我的病人看到,他在觀賞幾張家庭田園生活照片時甚至微笑了。

  只有幾張照片,已故馬策拉特先生上裝上的黨徽和拉姆考農民協會負責人、娶了郵局保衛者揚·布朗斯基之寡妻黑德維希的埃勒斯先生衣領上的黨徽太過於明顯,觸怒了這位遊擊隊員。我的病人就在這位持批評態度的男人的眼睛底下,用一把早餐刀的刀尖刮掉了照片上的黨徽,才使他感到滿意。

  馬策拉特先生正好想要改變我的看法。他說,這個遊擊隊員同其他許多假遊擊隊員正相反,曾經是個真遊擊隊員。他聲稱:遊擊隊員從來不是臨時的,而是一貫的、長久的,他們把被推翻的各屆政府扶上臺,又推翻借助遊擊隊之力才被扶上臺的各屆政府。根據馬策拉特先生的論點——這本該使我明白,在所有從事政治的人中間,本性難移、自我分化的遊擊隊員是最具有藝術家天賦的,因為他們把自己剛創造出來的東西隨手就扔掉了。

  我自己的情況也差不離。我的編結物剛在石膏裡定型,我就一拳把它砸碎了,這種事不是經常發生嗎?我尤其想到我的病人幾個月前給我的委託,他要我用簡單的線繩把俄國的信仰治療者拉斯普庭和德國的詩人君主歌德編結為一個人,根據我的病人的要求,這個人還得跟他,跟我的委託人,十二分相似。為了讓這兩個極端終於有效地產生出一個結合體來,我不知花掉了多少千米的線繩。可是,要讓它像我的病人,像馬策拉特先生所推薦的那個模特兒,我可沒有辦法,也不會滿意。我右手編結成了的,左手就把它拆掉,我左手做成形了的,右手一拳就把它砸碎。

  可是,馬策拉特先生也不能使他所敘述的事保持直線運動。那四個修女,他時而說她們是聖方濟各派的,時而又說是仁愛會派的。除此以外,尤其是那個年輕姑娘,她有兩個姓名,但合有一張據說是三角形的狐狸臉,她一再地使他關於那次由東方到西方的旅行報道變得散亂無序。而我,作為複述人,不得不記下兩種甚至多種不同的講法。可是,這並非我分內的事,所以我就抓住了那個社會民主黨人。在整個旅途中,他沒有改變嘴臉,據我的病人講,直至快到斯托爾普之前,他一路上反復對同行的乘客講,他也算是一種遊擊隊,犧牲了業餘時間,拿健康當兒戲,到處貼標語,一直貼到一九三七年,要知道,冒雨貼標語的社會民主黨人為數甚少,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就要到斯托爾普了,貨運列車卻又停下,也不知是第幾次停車了。這時他還在講貼標語的事。停車的原因是來了一個人數較多的青年團夥。幾乎沒有什麼行李了,小夥子們就動手剝旅客的衣服。他們還算有理性,只限于剝男人的上裝。這位社會民主黨人卻無法理解,他認為,寬大的修女服若是到了靈巧的裁縫手裡,能裁剪出許多件像樣的上裝來。這位社會民主黨人,如他自己所說,是個無神論者。

  那些年輕強盜雖然沒有宣佈自己的信仰,卻是屬￿那唯一賜福的教會的,他們不要可以派許多用場的修女們的毛料服,偏要這位無神論者的料子裡含木漿的單排扣上裝。他不願脫下上裝、背心和褲子,卻講起他那段社會民主黨標語張貼者的生涯來,時間雖短,但富有成效。他一味講著,人家剝他的衣服,他便反抗,被一隻穿著前國防軍短統靴的腳踢在了胃上。

  這個社會民主黨人大口地嘔吐不止,最後大口噴血。這時,他可以放心穿著他的上裝了,小夥子們對這件弄髒了的但經過徹底的化學洗滌尚能挽救的衣服,已失去了任何興趣。他們放棄了男人上裝,卻剝下了瑪麗亞·馬策拉特的淺藍色人造絲上裝和那個不叫盧齊·倫萬德而叫雷吉娜·拉埃克的年輕姑娘的貝希特斯加登毛線茄克衫。接著,他們拉上了車皮門,但沒有關嚴。火車開了,那個社會民主黨人開始咽氣。在距斯托爾普兩三公里處,貨運列車被拉到一條停放線上,停在那裡過夜,星星亮晶晶,但六月的夜卻是很涼的呀。

  正如馬策拉特先生所述,那天夜裡,那個太捨不得他的單排扣子上裝的社會民主黨人,大聲而下流地褻瀆上帝,號召工人階級鬥爭,像在電影裡能聽到的那樣,他最後一句話是「自由萬歲」,末了,一陣嘔吐,死了,使全車皮充滿了恐懼。

  我的病人說,接下來並沒有人喊叫。車皮裡變成一片寂靜,而且始終保持著寂靜。只有瑪麗亞太太的牙齒在打架,她沒有上裝正在挨凍,剩下的最後幾件內衣都蓋在兒子庫爾特和奧斯卡先生身上了。天快亮時,兩個有膽量的修女發現車皮門沒關嚴是個機會,便清掃車皮,把濕透的乾草、小孩和大人的糞便,還有那個社會民主黨人吐出的血都掃到了路堤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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