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在斯托爾普,列車由波蘭軍官進行檢查。同時,分發熱湯和類似麥芽咖啡的飲料。馬策拉特所在車皮裡的屍體由於有傳染瘟疫的危險,便被沒收,由衛生兵用木板抬走。修女們出面說情之後,一名級別較高的軍官允許死者家屬做一次短時間的祈禱。另外也准許脫下死者的鞋、襪和上裝。後來又用空水泥袋蓋住了木板上的屍體。在剝衣服場面發生時,我的病人打量著被剝去衣服者的侄女。這個姓拉埃克的年輕姑娘使他既厭惡又著迷地聯想到那個盧齊·倫萬德,我已用線繩複製了她,並給這個編結物取名為「吞食香腸麵包的女郎」。

  車皮裡的那個姑娘,雖說沒有當著她的遭搶劫的伯父的面抓起一個夾香腸麵包,連香腸皮一起吃了個精光,卻參與了搶劫,從她伯父那裡繼承來一件背心,穿到身上,代替被搶走的茄克衫,掏出小鏡子,打量她這不算不合身的新打扮。她用鏡子捕捉到了我的病人和他的鋪位,這樣在鏡子裡反映出來,然後公然用三角臉上的眯縫眼冷漠地觀察他。直到今天,我的病人一想起此事,就會陷入無名的驚慌。

  從斯托爾普到什切青,火車走了兩天。被迫停車的次數還相當多,那些手執傘兵刀和機關槍的半成年人的來訪,他們已經慢慢地習以為常,但來訪時間一次比一次短,因為從旅客身上已經榨不出任何油水了。

  我的病人聲稱,在從但澤一格但斯克到什切青的旅途中,在這一周內,他的身高增加了九公分,如果不是十公分的話。首先,大腿和小腿長了一截,胸腔和頭卻幾乎沒有延伸。在旅途中,我的病人雖說是背著地躺著,但這未能阻止一塊偏向左上方的隆肉的生長。馬策拉特先生還說,過了什切青——其間列車已由德國鐵路人員接管——疼痛加劇,單靠翻看家庭照相簿已不能使他忘掉痛苦。他不得不多次持續地叫喊,這叫喊聲雖然沒有破壞任何車站的玻璃——馬策拉特先生說:我的聲音已經喪失了任何唱碎玻璃的潛能——卻把四名修女召集到了他的鋪位前,讓她們無盡期地禱告。

  半數旅客在什未林下車,其中有死去的社會民主黨人的親屬以及雷吉娜小姐。馬策拉特先生深感遺憾,因為這位年輕姑娘的面孔他已經看熟,而且看到這張面孔已變得非常必要,所以她走後,他突然驚厥過去,全身痙攣,同時發高燒。據瑪麗亞·馬策拉特太太講,他拼命呼喚盧齊,自稱怪獸和獨角獸,表示出他害怕從十米跳臺上跳下來,卻又有跳下來的樂趣。

  到了呂內堡,奧斯卡·馬策拉特先生被送到一家醫院。他處在高燒中認識了幾位護士,但緊接著就被轉送到漢諾威大學附屬醫院。在那裡,他的體溫總算被壓下去了。瑪麗亞太太和她的兒子庫爾特很少見到馬策拉特先生。後來,她在醫院裡找到了清潔工的職務,這才每天見面。可是,在醫院裡或者醫院附近都沒有住房可供瑪麗亞太太和小庫爾特落腳,難民營裡的生活又日益無法忍受。瑪麗亞太太每天得乘坐三小時的火車,車上擠滿了人,常常踩在車門踏板上。醫院跟難民營就是離得這麼遠。

  醫生們儘管很不放心,但還是同意把病人轉到杜塞爾多夫市立醫院去。瑪麗亞太太也出示了一份移居批准書:她的姐姐古絲特戰時嫁給居住在杜塞爾多夫的一個領班,她將把她的兩間半套房的一個房問提供給馬策拉特大大使用,因為領班不需要住處,他現在待在俄國人的戰俘營裡。

  寓所地點很好。只需搭乘由比爾克火車站開往韋斯滕和本拉特方向的所有的有軌電車,不必轉車,便可方便地到達醫院。馬策拉特先生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六年五月一直待在那裡。在方才的一個多小時裡,他同時向我講述了那家醫院裡許多位護士的事情。她們是:莫尼卡姆姆,黑爾姆特魯德姆姆,瓦爾布加姆姆,伊爾澤姆姆,格特露德姆姆。他回憶著醫院裡廣為擴散的流言蜚語,賦予護士日常生活中諸如此類的事情以及她們的職業服裝一種誇大了的意義。就我的記憶所及,他從未講到過那時候醫院裡糟糕的伙食和暖氣設備蹩腳的病房。他只談護士、護士的軼事、護士極其無聊乏味的環境。他秘密地小聲報道說,那裡有過這樣的傳聞:伊爾澤姆姆向護士長打小報告,護士長在午休過後不久便去檢查見習護士的宿舍,因為有什麼東西被偷了。

  一個從多特蒙德來的護士——我想他說的是格特露德——被懷疑,但冤枉了她。他瑣碎地講了護士跟年輕醫生的故事,可他們只想從護士那裡得到香煙商標。一個藥劑師女助理,不是護士,自己給自己打胎,或者得到了一個助理醫生的幫助,於是進行了調查,這種事情他也認為有敘述的價值。我不理解我的病人,他竟把自己的才智浪費在這些陳腐平庸的事情上。

  此刻,馬策拉特先生請我描繪他。我快活地滿足了他的願望,跳過了那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因為那些都同護士有關,反正他自己已經形象而生動地描寫過了,又添加了一些有分量的話語。

  我的病人身高一米二十一。兩肩之間幾乎萎縮的脖子上頂著一顆大腦袋,即使安到發育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也顯得太大。胸腔突出,後背隆起,學名駝背。他的一雙藍眼睛,目光炯炯,機靈地滴溜轉動,有時睜得大大的,狂熱癡情。他的微望的深褐色頭髮長得很密。他喜歡露出他的同其他肢體相比顯得健壯的臂膀以及——如他自己所說——漂亮的手。尤其在奧斯卡先生擊鼓時——療養院管理處允許他每天敲三小時,至多四小時,他的手指運用自如,仿佛是長在另一個肢體比例正常的人身上似的。

  馬策拉特先生靠灌唱片變得非常富有,今天還靠灌唱片掙錢。想要謀利的人都在探望日來拜訪他。還在他的那場官司開始之前,在他被送到我們這裡來之前,我已經久聞其名,因為奧斯卡·馬策拉特先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藝術家。我個人相信他是無罪的,因此,我說不好他是否會在我們這裡待下去,抑或有朝一日會出院,重操舊業,蜚聲藝壇。現在,我又該替他量身高了,雖說兩天前剛剛量過………

  我的護理員布魯諾的複述,我不想再去複審。我,奧斯卡,又拿起了筆。

  布魯諾剛用折尺給我量過身高。他把尺留在我的身上,離開了我的房間,一邊大聲宣告測量的結果。甚至他在我講述時偷偷做的編結物也落在了地上。我想,我要去叫霍恩施泰特博士小姐。

  在女醫生霍恩施泰特來到病房並向我證實布魯諾測量的結果之前,奧斯卡先對讀者諸君講了吧:在我向我的護理員講述我的長個兒歷史的三天內,我贏得了——難道這是一種盈利嗎?——整整兩釐米的身高。

  就這樣,奧斯卡從今天起身高為一米二十三。現在他將報道,戰後,人家讓他離開杜塞爾多夫市立醫院而他也能開始——人家讓他出院時也始終這樣設想——過成年人的新生活之後,他,一個會說話、猶豫地寫著、勤奮地讀著、雖然畸形但此外相當健全的年輕人究竟境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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