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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之後,我的寒熱減退,時間已到四月。之後,我的體溫又上升,旋轉木馬又轉動了。法因戈德先生又給死人和活人噴灑來蘇兒。之後,我的寒熱又減退,四月過完了。五月初,我的脖子變短了,胸腔變寬,漸漸地向上隆起。末了,我不用低頭便能用下巴頦兒擦奧斯卡的鎖骨了。有一回,又有了點燒,又給噴了點來蘇兒。我聽到了瑪麗亞低聲說出的、在來蘇兒水裡游泳的話:「他可別長成畸形兒。他可別變成個駝背,他可別落個腦積水呀!」

  法因戈德先生安慰瑪麗亞,告訴她,他知道有一些人,儘管駝背與腦水腫,仍然幹出些名堂來。他說有一個叫羅曼·弗裡德裡希的人,駝著背到了阿根廷,在那兒開了一爿縫紉機店,後來買賣做大,而且有了名氣。

  駝背弗裡德裡希功成名就的故事安慰不了瑪麗亞,卻使講故事的法因戈德先生自己聽了歡欣鼓舞。他決心使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大大改觀。五月中旬,戰爭剛結束,店堂裡擺出了新貨物。第一批縫紉機和縫紉機零部件出現了,但生活用品還保留了一段時間,使這種過渡變得更容易些。天堂般的時期!支付幾乎不用現金了。交換,再交換,人造蜂蜜、麥片、最後幾口袋厄特克爾博士發明的發酵粉、糖、麵粉和人造黃油變成了自行車,自行車和自行車零部件變成了電動機,電動機變成工具,工具變成皮貨,法因戈德先生又把皮貨變成了縫紉機。在變這種換換換的戲法的時候,小庫爾特幫了大忙。他帶來顧客,介紹生意,比瑪麗亞更快地熟悉了新行業。

  幾乎跟在馬策拉特時期一樣,瑪麗亞站在櫃檯後面接待還留在本地的老主顧,用結結巴巴的波蘭話問新遷來的主顧想要什麼。小庫爾特有語言天才。小庫爾特無處不在。法因戈德先生完全信賴小庫爾特。小庫爾特還不滿五歲卻有了專長,在車站街黑市上陳列的數百件蹩腳和中檔樣品中,他能一下子挑出一流的辛格爾牌和普法夫牌縫紉機來。法因戈德先生很賞識小庫爾特的知識。五月底,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從比紹步行經布倫陶到朗富爾來看望我們。

  她氣喘吁吁地躺到沙發榻上。這時,法國戈德先生大大誇獎了小庫爾特一番,也說了幾句贊許瑪麗亞的話。他給我的外祖母原原本本地講了我的病史,一再指出他的消毒劑如何有效。他也認為奧斯卡值得誇獎,因為我老實聽話,生病期間沒有喊過一聲。

  我的外祖母開口要煤油,說比紹沒有電了。法因戈德先生便向她講述自己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使用煤油的種種經驗,以及他身為營地消毒員的多種任務,讓瑪麗亞灌了兩瓶煤油,每瓶一公升,外加一袋人造蜂蜜和各種消毒劑。他心不在焉卻又連連點頭地聽我的外祖母講打仗時比紹和比紹採石場如何被燒了個精光。她還講了菲爾埃克遭到的破壞,這個地方現在又叫菲羅加了。比紹也像戰前一樣又叫作比塞沃。埃勒斯,那個當過拉姆考農民協會負責人的,他真有本事,娶了她哥哥的兒子的妻子,也就是待在郵局沒走的那個揚的妻子黑德維希,他被農業工人吊死在他的辦事處前。黑德維希差點兒也被吊死,因為她本是一位波蘭英雄的妻子,卻嫁給了一個農民協會地方負責人,也因為斯特凡當上了少尉,瑪爾加又是德國少女同盟的人。

  「可是,」我的外祖母說,「他們再也抓不到斯特凡了。他已經在北極海喪了命,在天上。但他們要把瑪爾加帶走,關進什麼營裡去。這當口,文岑特開口了,講了許多,他這一輩子都沒講過這麼多。就這樣,黑德維希和瑪爾加現在到了我們家,幫著種地。可是文岑特不行了,他這回講得太多了,恐怕活不長久了。至於我這個老太婆,也是渾身痛,心、腦袋都痛,像有個傻瓜在敲打,而且還覺得非這樣不可哩!」

  安娜·科爾雅切克這樣訴著苦,昂起頭,撫摩著我正在長大的頭,考慮了一番,說出了下面一席頗有見地的話來:「卡舒貝人的情況就是這樣,小奧斯卡。他們的腦袋一直有人敲打。不過,你們快上那邊去了,那邊好一些,只有你的外祖母留在這裡。卡舒口人是不會遷居的,他們必須一直待下去,伸出腦袋,讓別人來敲打。我們不是真正的德國人,也不是真正的波蘭人。一個卡舒口人,既夠不上是個德國人,也夠不上是個波蘭人。而他們總要求是個百分之百的。」

  外祖母說罷哈哈大笑。她把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劑藏到那四條裙子底下,儘管發生了十分急劇的軍事、政治和世界歷史事件,這些裙子並沒有失去土豆的顏色。

  外祖母要走了,法因戈德先生請她再待上片刻,說是要向她介紹他的妻子盧芭和其他家庭成員。安娜·科爾雅切克不見盧芭太太露面,於是說:「沒關係。我也一直在呼喚:阿格內絲,我的女兒,來呀,來幫你的老母親把衣服擰乾。她沒來,同您的盧芭一樣。還有文岑特,我的哥哥,半夜三更,不顧自己在生病,也到門口去,把鄰居從睡夢中吵醒。他是在大聲呼喚他的兒子揚,揚待在郵局裡,結果喪了命。」

  她已經到了門口,系上頭巾,這時我從床上喊道:「姥姥,姥姥!」她回轉身來,把裙子撩起一點,似乎她想讓我鑽進去,把我帶走。這當兒,她大概想起了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劑已經把地盤都占去了。於是,她走了,走了,沒有帶我走,沒有帶奧斯卡走。

  六月初,第一批運輸列車朝西方開去。瑪麗亞不露聲色,但我發現,她也在同家具、店鋪、公寓、興登堡大街兩側的墳墓以及薩斯佩公墓的山丘告別。

  晚上,她帶著小庫爾特回地窖以前,有時坐在我床頭我那可憐的媽媽的鋼琴前,左手拿口琴,右手用一個手指為她的小曲伴奏。法因戈德先生受不了這音樂,請瑪麗亞停下來。瑪麗亞剛放下口琴,正要合上鋼琴蓋,他卻又請她再來一段。

  接著,他向她求婚。奧斯卡早已看出要來這種事了。法因戈德先生呼喚他妻子盧芭的次數越來越少。夏天的一個晚上,滿處是蒼蠅和嗡嗡聲,他肯定他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了,於是向瑪麗亞求婚。她和兩個孩子,包括有病的奧斯卡在內,他都接納。他提出,寓所歸她,商店合夥。

  瑪麗亞當時二十二歲。她少年時的、像是偶然搭配而成的美看來已經固定,如果不說它變冷酷了的話。戰時最後數月和戰後開頭數月,她已經不燙頭髮了,而以前這是由馬策拉特付錢的。雖說她不像在跟我的那段時間裡那樣拖著兩條辮子,可她留起了披肩長髮,讓人看到她是一個多少有點嚴肅的、可能是精神苦惱的姑娘。此刻,這位姑娘說「不」,拒絕了法國戈德先生的求婚。瑪麗亞站在我家的地毯上,左手拉著小庫爾特,右手拇指指向瓷磚壁爐。法因戈德和我聽到她說:「這不行。這兒的一切都完了,過去了。我們去萊茵蘭我姐姐古絲特那兒。她嫁給了一家飯店的領班。他名叫克斯特,願意暫時收留我們,我們三個。」

  第二天她就遞交了申請。三天后我們拿到了證件。法因戈德先生不再說話,關了店門,瑪麗亞在收拾行李,他則坐在陰暗的店堂裡櫃檯上面天平旁邊,也不再舀人造蜂蜜吃。直到瑪麗亞要跟他告別時,他才從櫃檯上滑下來,推出他的帶拖斗的自行車,陪我們去火車站。

  奧斯卡和行李——每人只許帶五十磅東西——被裝上兩個膠皮輪子的拖斗。法因戈德先生推著自行車。瑪麗亞手攙小庫爾特,當我們向左拐進埃爾森街時,她在街角再次回轉身來。我無法朝拉貝斯路方向轉過身去,轉身使我疼痛。奧斯卡的腦袋也就靜靜待在兩肩之間。我唯有用尚能轉動的眼睛招呼馬利亞街、施特裡斯小溪、小錘公園、滴著的水越來越叫人噁心的車站街下跨道、我的未遭破壞的聖心教堂和朗富爾區火車站,現在叫做弗熱什奇,很難發音。

  我們都得等候。後來火車來了,是貨運列車。有人,有許多許多的孩子。行李經過檢查,過磅。士兵們朝每節貨運車皮裡扔一捆乾草。沒有播放音樂。也沒有下雨。晴轉多雲,刮著東風。

  我們上了倒數第四節車皮。法因戈德先生站在車下鐵軌上,稀薄的淺紅頭髮隨風飄拂。火車頭猛地一撞宣告它的到來,法因戈德先生走近車皮,遞給瑪麗亞三小袋人造黃油和兩小袋人造蜂蜜。用波蘭話講的命令、叫聲、哭聲宣告列車開動,這時他又在旅行食品之外添加了一袋消毒劑——來蘇兒比生命更加重要!我們走了,留下了法因戈德先生。他筆直地站著,符合列車出發時的規定,淺紅頭髮飄拂著,變得越來越小,只剩下揮動的手,終於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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