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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找醫生可難啦!大多數醫生都及時地隨著部隊的轉移而離開了城市,因為西普魯士醫療保險機構已經遷去西邊,對於許多醫生來說,病人這個概念已變成不現實的了。法國戈德先生找了很久才在海倫·朗格學校裡找到了一位從埃爾平來的女醫生,她在那裡給並排躺著的國防軍和紅軍士兵做截肢手術。她答應順便時來,四天后果然來了,坐在我的病床旁,給我檢查時,接連抽了三四支香煙,抽第四支時睡著了。

  法因戈德先生不敢叫醒她。瑪麗亞猶豫地摳摳她。直到香煙慢慢燃盡,燒到了她的左手食指,女醫生才醒過來。她立即站起來,踩滅了地毯上的煙蒂,激動但是簡要地說:「請原諒,我已經廠個星期沒合眼了。我在凱澤馬爾克運送東普魯士兒童。上不了渡船,過不來。只運部隊。四千名兒童。全給炸死了。」接著,她像講述歸天的兒童那樣乾脆地拍了拍我這個正在長個兒的孩子的面頰,又把一支煙插到嘴裡,卷起左手袖子,從皮包裡拿出一支安瓿劑。在給自己打這種興奮劑的時候,她對瑪麗亞說:「我根本說不出來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必須進療養院。但不是在這裡。您考慮一下,走吧,朝西去。他的膝、手和肩關節都腫了。頭肯定也開始腫了。您給他作冷敷。我留給您幾片藥片,他疼痛和睡不了覺時服用。」

  我喜歡這位乾脆的女醫生,她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也承認她不知道。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在以後的幾星期裡給我進行了數百次冷敷,使我好受些,但不能阻止膝、肩和手關節以及頭繼續腫脹和疼痛。首先是我的往橫裡長的腦袋,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見後驚駭萬狀。他們給我服那種藥片,但效力很快就過去了。他開始用直尺和鉛筆畫寒熱曲線圖,但又埋頭做起了實驗,把我的體溫填到大膽設計的結構圖裡去。他在黑市上用人造蜂蜜換回一個體溫計,每天給我量五次,記錄下的結果使法因戈德先生的表格看上去像一道可怕地到處開裂的山脈——我想像著阿爾卑斯山脈、安第斯山脈的雪鏈。

  我的體溫情況倒沒有這麼離奇:早晨我多半是三十八度一;晚上升到三十九度;我在長個兒時期的最高體溫是三十九度四。發著燒的我,看到和聽到各種事情。我坐在旋轉木馬上,想下來,但不讓下來。我同許多孩子坐在救火車上,掏空的天鵝騎在狗、貓、豬、鹿背上,轉呀,轉呀,轉呀,我想下來,卻不讓下來。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哭,都同我樣要從救火車上下來,掏空的天鵝從貓、狗、豬、鹿背上下來了,不想再乘旋轉木馬,但不讓下來。在天之父站在旋轉木馬老闆身邊,轉完一輪他又替我們付錢再轉一輪。

  於是我們一起祈求:「啊,天父,我們知道你有不少零錢,你願意讓我們乘旋轉木馬,向我們證明世界是圓的會使你高興。請收起你的錢袋,說一聲停,休息,下來,結束,打烊。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頭暈哪!人家把我們四千人送到魏克塞爾河口的凱澤馬爾克,可是我們過不來,因為你的旋轉木馬,你的旋轉木馬……」

  但是,親愛的上帝,天父,旋轉木馬老闆,如書①上所載的那樣微笑了,再次讓一個銅板從錢袋裡蹦出來,讓四千兒童,還有奧斯卡,乘上救火車,讓掏空的天鵝騎上貓、狗、豬、鹿,又旋轉起來。我的鹿——我至今仍相信我騎的是鹿——每次馱我從天父和旋轉木馬老闆面前經過時,他就換了一副面孔。這一回變成拉斯普庭,他哈哈大笑,用他那祈禱治病者的牙齒咬著付給下一輪的銅板。這一回變成詩人君主歌德,他從繡花小錢袋裡誘出幾個銅板,正面都鑄有天父側面像。又是拉斯普庭,醉醺醺的,隨後是封·歌德先生,很有節制。同拉斯普庭癲狂一陣,又同歌德理智一會兒。拉斯普庭周圍的極端分子。

  歌德周圍的秩序的力量。群眾,拉斯普庭周圍的騷亂,日曆上歌德的格言……最後,旋轉木馬停了——不是因為燒退了,而是因為總有人探身過來解熱。法國戈德先生彎下腰來,停下了旋轉木馬。他讓救火車、天鵝和鹿停下,使拉斯普庭的銅板貶值,把歌德送到母親們那裡去,讓四千名暈頭轉向的兒童隨風飄去,飄到凱澤馬爾克,越過魏克塞爾河,飄向天國。他把奧斯卡從病床上抱起,讓他坐在來蘇兒②雲團上,換句話說,他給我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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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聖經》。

  ②來蘇兒,一種消毒劑,亦譯「來沙兒」。↓

  起先,這跟蝨子有關,後來變成了習慣。他先在小庫爾特身上,之後在我身上,在瑪麗亞身上,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蝨子。可能是那個使瑪麗亞失去馬策拉特的卡爾梅克人把蝨子留給了我們。法因戈德發現蝨子時大叫大嚷。他呼喚他的妻子、他的子女,懷疑他的全家都長了蝨子,用人造蜂蜜和麥片換來了各種消毒劑。開始每天給他自己、他全家、小庫爾特、瑪麗亞和我,還有我的病床消毒。他給我們抹藥、噴藥、撒藥。在他又抹又噴又撒的時候,我的熱度升高,他的話語滔滔不絕,我於是得知,他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當消毒員的時期,曾經噴過撒過灑過幾車皮的石炭酸、氯和來蘇兒。

  每天中午兩點,他噴灑集中營內的道路、營房、淋浴室①、焚屍爐、成捆的衣服、還沒有淋浴而在等著的人們、已經淋浴而躺倒的人們、從爐子裡出來的一切、將進爐子的一切。消毒員馬裡烏什·法國戈德噴灑來蘇兒水。他向我列舉了許多人的姓名,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姓名。他講到了比勞爾。在八月最熱的一天,比勞爾建議這位消毒員,不用來蘇兒水而用煤油噴灑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道路上。法因戈德先生這麼幹了。比勞爾有火柴。猶太人戰鬥組織②的年邁的策夫·庫蘭德讓大家宣誓。工程師加列夫斯基撬開武器室。比勞爾一槍打死衝鋒隊大隊長庫特納。什圖爾巴赫和瓦倫斯基打倒了齊塞尼斯。其餘的人對付從特拉夫尼基營來的守衛。另一些人推倒柵欄。但是,平日帶領人們去淋浴時總要開玩笑的小隊長台普克,這時守住營門射擊。

  可是這幫不了他的忙,因為其他的人已經把他打倒。他們是阿德克·卡韋、莫特爾·萊維特、海諾克·萊勒爾、梅爾什·羅特布拉特、萊泰克·紮賈爾、托西阿斯·巴蘭以及他的德博拉。洛萊克·貝格爾曼喊道:「法因戈德是怎麼回事?飛機來以前,他也得一起走!」可是,法國戈德先生還是等他的妻子盧芭。可是她當時已不會來了,儘管他在喊她。他們從左右兩邊抓住他。左邊是雅庫布·格萊恩特,右邊是莫德哈伊·什瓦茨巴德③。跑在他前面的是小個子醫生阿特拉斯,此人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時已經推薦勤酒來蘇兒水,後來到了維爾納附近的森林裡還繼續推薦。他斷言:來蘇兒比生命更重要!法國戈德先生只好證實他所說有理,因為他曾經用來蘇兒噴灑過死人,不是一個死人,而是許多死人,何必講數目呢,反正是死去的男男女女。他們的姓名他都知道,多得會讓人厭煩的,也會使在來蘇兒水裡游泳的我覺得,幾十萬有名有姓的人的生死問題反倒是次要的,重要的問題卻是用法因戈德先生的消毒劑,能否及時而充分地給生命,如果不是生命,那就是給死亡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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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納粹用語,指滅絕營裡的煤氣室。

  ②1942至1943年在猶太人隔離區內建立的地下反抗運動。

  ③這一段敘述1943年8月2日特雷布林卡集中營部分囚犯放火燒營,逃出六百人,到戰爭結束時,其中倖存者僅約四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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