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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33.消毒劑

  昨夜,倉促的夢接連來訪。同探視日朋友們來去匆匆的情景相仿。一個夢把房門交給了另一個,它們向我講述了夢認為值得一講的事情之後,便走了。盡是些無聊的故事,許多的重複,獨白,還非讓人聽見不可,因為朗讀的聲調懇切有力,外加蹩腳演員的表情手勢。我試著在早餐時把這些故事講給布魯諾聽,卻講不出來,因為我全忘了。奧斯卡沒有說夢的才能。

  布魯諾在收拾早餐,我順便問道:「好布魯諾,我現在身高究竟多少?」

  布魯諾把果醬小碟放到咖啡盤上,操心地說:「不過馬策拉特先生,您又沒吃果醬。」

  這種責備我熟悉。早餐後他總要說幾句。每天早晨布魯諾給我端來這麼一點點草莓醬,我立即用紙或報紙折疊成的屋頂把它蓋住。我見不得也吃不得果醬,因此我也鎮定而斷然地反駁布魯諾的責備:「布魯諾,你明明知道我對果醬有什麼想法——你不如告訴我,我現在身高多少。」

  布魯諾有一雙已絕種的八條腿動物的眼睛。布魯諾每逢必須想一想的時候,就會把這種史前時期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多半沖著這個方向講話,今天早晨他也這樣沖著天花板說:「不過,這可是草莓醬啊!」我用沉默表示我非要問奧斯卡的身高不可。間歇許久之後,布魯諾才把目光從天花板上收回來,盯住我的床欄杆,我於是聽到,我身高一米二十一。

  「好布魯諾,為了保險起見,你再替我量一次好嗎?」

  布魯諾沒有挪動目光,伸手從褲子的屁股口袋裡取出一把折尺,用幾乎是野蠻的力氣掀開我的被子,把我滑上去的襯衣拉下來遮住裸露的身體,打開黃得厲害的、一米七八就到頭的尺子,貼在我身上,移動,檢驗,用兩隻手仔細地量著,目光卻留在古代巨形爬行類動物時期。末了,折尺在我身上靜止不動了,他裝出像是在讀結果的樣子,說:「仍舊是一米二十一!」

  他在折疊尺子時,在收拾早餐時,為什麼非弄出這種噪聲不可?他不喜歡我的身高嗎?布魯諾端著早餐盤,深黃的折尺旁放著天然顏色會激怒人的草莓醬,離開房間,站在過道裡,再一次把眼睛貼在門上的窺視孔上——在他終於讓我這一米二十一之軀單獨留下之前,他的目光把我變得古老。

  奧斯卡有這麼高了!對於一個矮人、侏儒、小人國的人來說,這可是太高了。拉古娜夫人,我的羅絲維塔,量到頭頂能有多少?歐根親王的後裔貝布拉師傅能有多高?今天,我甚至可以俯視基蒂和菲利克斯了。我提到的這些人都曾經嫉妒而又友好地低頭瞧奧斯卡,是啊,他到二十一歲,一直只有九十四公分。

  直到在薩斯佩公墓埋葬馬策拉待時,一塊石頭擊中了我的後腦勺,我才開始長個兒。

  奧斯卡講到了石頭。好吧,我決心補充報道一下在公墓所發生的事情。

  我玩了一個小遊戲,終於明白了,對我來說,不再存在什麼「我該不該?」的問題,而只存在「我應該,我必須,我就要!」的結論。我於是從身上摘下鼓,連鼓棒一起扔進馬策拉特的墳坑裡。我下決心長個兒,立時耳朵嗡嗡作響,響聲越來越大。在這之後,我的後腦勺才被一塊核桃大的鵝卵石擊中,是我的兒子庫爾特用四歲半孩子的力氣扔來的。我已經預感到我的兒子對我有所企圖,所以這一擊並未使我大吃一驚,但我應聲倒在馬策拉特墳坑裡我的鼓旁。老海蘭德用老人的乾巴巴的手把我拉出坑來,但留下了鼓與鼓棒,見我在流鼻血,就讓我躺下,後頸枕著十字鎬的鐵鎬頭。我們都已知道,鼻血減少,個子卻在長,由於長勢微小,所以只有舒格爾·萊奧一人發現,大聲嚷著,像鳥兒一般輕盈飄飛著宣告了此事。

  補充到此為止,從根本上說純屬多餘,因為長個兒在我被石頭擊中、倒入馬策拉特的墳坑之前就開始了。對於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來說,我長個兒的原因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他們稱之為病:後腦勺挨了一石子兒,摔進墳坑裡。還在公墓時,瑪麗亞就把小庫爾特揍了一頓。我真替庫爾特難過,不管怎麼說,他用石頭扔我,可能是為了幫助我,使我快快長個兒。他也許是想要有一個真正的、長大了的父親,或者僅僅想要個馬策拉特的替身,因為他從不承認我是他的父親並尊重我。

  我持續長個兒將近一年,男女醫生都證明原因在於扔來的石頭和不幸摔倒,他們這麼說,還寫進我的病歷裡去:奧斯卡·馬策拉特,即畸形兒奧斯卡,因一塊石頭擊中後腦勺,等等,等等。

  這裡有必要回顧一下我的三歲生日。大人們關於我的特殊歷史的開端是這樣說的:三歲那年,奧斯卡·馬策拉特從地窖樓梯上摔到水泥地上。這一摔,他就不再長個兒,等等,等等。

  從這些說明可以看到,人有著一種可以理解的癖好,總要學任何奇跡提供證據。奧斯卡必須承認,在他把神跡看做不值得相信的幻想撂在一邊之前,他也曾對每個神跡作過極其周密的調研。

  從薩斯佩公墓回來,我們見到的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寓所的新房客。一個波蘭人的八口之家住進了廚房和兩個房間。他們心地還好,願意在我們另外找到住處之前收留我們。可是,法因戈德先生反對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他又想把我家的臥室還給我們,自己暫時住起居室。可是瑪麗亞不同意。她認為自己剛守寡,同一位單身先生這樣親近地住在一起不合適。法因戈德有時並不意識到他周圍並沒有他的妻子盧芭和他的家人,他常常感覺到他的太太在他的脊背裡,所以他有可能理解瑪麗亞所說的道理。由於盧芭太太和禮貌規矩,這樣安排不行,但他仍為我們騰出了地窖。他甚至幫助我們佈置儲藏室,可是不同意我搬進地窖去。因為我病著,病得可憐,便為我在起居室裡我可憐的媽媽的鋼琴旁邊設了一個臨時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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