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我該不該呢?你現在二十一周歲,奧斯卡。你該不該呢?你現在是個孤兒。你終於該這樣了。自從你可憐的媽媽不在的時候起,你就是一個半孤兒。當時你本應該打定主意的。後來,他們讓你的假想父親躺在地球表層下面。你當時成了個假想的全孤兒,站在此地,站在這片叫做薩斯佩的沙土地上,手拿一個氧化的彈殼。天在下雨,一架容克52正在降落。當時,如果不在雨中,便是在運輸機降落的轟鳴聲中,這個「我該不該」的問題不是已經一清二楚了嗎?你卻對自己說,這是雨聲,這是引擎的噪聲;這種單調聲你可以在念任何一篇文字時把它加進去。你需要把事情弄得更加清楚,而不是假定如何如何。

  我應該還是不應該呢?現在他們在替馬策拉特——你的第二個假想的父親挖洞。據你所知,再沒有第三個假想的父親了。然而,你為什麼還在耍弄這兩隻綠玻璃瓶呢:我應該,我不應該?你還要問誰呢?問傷殘的松樹嗎?它們自己都成問題呢。

  我找到了一個狹長的鑄鐵十字架,上面有風化的花飾和表層剝落的字母:馬蒂爾德·孔克爾——或者隆克爾。我在沙土裡——我應該還是不應該——在飛簾草和喜沙草之間——我應該——找到三或四個——我不應該——碟子大小的、鐵銹正在剝落的金屬花冠——我應該——從前也許呈現為橡樹葉或者月桂——或者我不應該——瞄準——我應該——豎立著的十字架末端——或者我——它的直徑——不應該——也許有四釐米——不——我站到離它兩米以外——應該——開始扔——不——扔在一邊了——我應該再一次——鐵十字架大傾斜了——我應該——她叫馬蒂爾德·孔克爾或者隆克爾——我該叫她孔克爾還是叫她隆克爾——這是第六次,我允許自己扔七次,六次不中,扔七次——應該,把它掛在上面——應該——給馬蒂爾德戴上花冠——應該——月桂獻給孔克爾小姐——我應該嗎?我問年輕的隆克爾小姐——對,馬蒂爾德說;她死得很早,終年二十七歲,生於一八六八年。我二十一周歲,我第七次嘗試時扔中了。我把那個「我應該不應該?」簡化為一個已經證明、戴上花冠、扔中目標、已經贏獲的「我應該!」了。

  當奧斯卡舌上有了「我應該!」心中有了「我應該!」並向那幾個掩埋死者的人走去時,虎皮鸚鵡嘎嘎叫,小庫爾特扔中了它,黃綠色的羽毛紛紛落下。我暗自問道,又是什麼樣的問題促使我的兒子這麼久地用小石子去扔一隻虎皮鸚鵡,直到最後扔中並給了他一個答覆才肯罷休呢?

  他們已經把箱子推到了大約二十一分米深的坑邊。老海蘭德想趕快幹,卻又不得不等著,因為瑪麗亞在做天主教祈禱。法因戈德先生把大禮帽舉在胸前,眼睛去遠望加利曾。小庫爾特現在也走近前來。他可能在扔中目標之後作出了一個決定,他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但是跟奧斯卡一樣堅定地走近墳坑。

  一件未能確定的事折磨著我。方才作出決定贊成或反對某事的,確實是我的兒子嗎?他是下決心認我為唯一的真正的父親並愛我嗎?他現在——為時太晚了——下決心敲鐵皮鼓嗎?難道他的決定是這樣的:處死我的假想的父親奧斯卡,他用一枚黨徽殺死了我的假想的父親馬策拉特,原因是奧斯卡厭惡父親們這個詞兒?父親們跟兒子們之間的好感是值得追求的,不過,他會不會在表達這種天真的好感時也把它變成致命的一擊呢?

  當老海蘭德把箱子連同馬策拉特、馬策拉特氣管裡的党徽、馬策拉特肚子裡的俄國機關槍的子彈一起推進而不是慢慢放進墳坑裡去的時候,奧斯卡承認他蓄意殺死了馬策拉特,因為那個人根據一切或然性不僅是他的假想的父親,而且是他的現實的父親,因為奧斯卡厭惡一輩子得拖著一個父親四處奔波。

  當我從水泥地上抓起那塊水果糖時黨徽的別針已經打開了,這一點也不符合事實。別針是捏在我手裡的時候打開的。我把這塊會刺人、會卡住的水果糖交給了馬策拉特。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夠在他手裡發現這枚徽章,而他就把他的黨徽放到了舌頭上,他也就被它卡住而窒息——被他的黨,被我,被他的兒子,因為這種情況必須結束了!

  老海蘭德又開始鏟土。小庫爾特笨拙但熱心地幫他鏟。我從來不愛馬策拉特。有時我喜歡他。他更多地是以廚師的身份而不是以父親的身份關照過我。他是個好廚師。如果我今天有時還惦記馬策拉特的話,那麼,我痛失的是他燒的柯尼斯貝格肉九子、酸味豬腰、鯉魚加蘿蔔和鮮奶油,還有青菜鰻魚湯、卡塞爾排骨加酸菜以及各種令人難忘的星期日煎肉,這至今猶在我舌上齒間哩!他把感情化作鮮湯,而我們卻忘了把一把廚房用的勺放在他的棺材裡,也忘了放一副施卡特牌在他的棺材裡。他的烹調手藝比玩牌手藝高明。但他玩牌畢竟比揚·布朗斯基強,同我可憐的媽媽幾乎不分高下。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的悲劇。

  瑪麗亞的事我決不原諒他,雖說他待她不壞,從不揍她,當她忍不住吵起架來時,他也多半讓步。他也沒有把我交給帝國衛生部,並且在郵局不再送信的時候在那封公函上簽了字。我在電燈泡下出生時,他決定要我做買賣。為了不站在櫃檯後面,奧斯卡有十七年之久站在大約一百隻紅白漆鐵皮鼓後面。現在,馬策拉特躺倒了,再也不會站起來了。老海蘭德正在鏟土掩埋他,一邊抽著馬策拉特的德比牌香煙。奧斯卡現在要是能接管店鋪就好了。但半路殺出個法因戈德先生,同他那許多口人的無形家庭一起接管了商店。剩給我的是瑪麗亞、小庫爾特以及對這兩個人應負的責任。瑪麗亞一直還在真心痛哭,做著天主教禱告。

  法因戈德先生待在他的加利曾,或者在解他那道棘手的算題。小庫爾特累了,但堅定地鏟著土。公墓圍牆上坐著瞎聊天的年輕俄國人。老海蘭德快快不樂地均勻地把薩斯佩公墓的沙土鏟到人造黃油箱子板條上。奧斯卡還能讀出維特洛一字的三個字母。這時,他從脖子上取下鐵皮,不再說「我該不該呢?」而說「必須如此!」並把鼓扔過去,因為棺材上已有足夠的沙土,所以沒有砰砰作響。我把鼓棒也扔過去。鼓棒插在沙裡。這是撒灰者時期的鼓,是前線劇團的庫存。

  貝布拉把這些鐵皮送給了我。這位師傅會如何評價我的行為呢?耶穌敲過鐵皮,一個體形像箱子、粗毛孔的俄國人也敲過它。它沒有多大用處了。但是,當一鏟沙土扔在它的表面上時,它又響了。第二鏟沙土扔過去時,它還在出聲。第三鏟沙土扔過去時,它自己不再出聲,只露出一點白漆。末了,沙土把它變成同別的沙土沒有什麼兩樣。沙土在我的鼓上增多,越來越多,成了堆,增長——我也開始長個兒了,大量出鼻血便是證明。

  小庫爾特首先發現了血。「他在流血,流血!」他叫著,把法因戈德先生從加利曾喊回來,把瑪麗亞從祈禱中拽出來,甚至迫使一直坐在圍牆上、沖著布勒森方向閒聊天的年輕俄國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這嚇人的情景。

  老海蘭德把鐵鍬插在沙土裡,拿起十字鎬,讓我把後頸枕在藍黑色的鐵上。冰涼果真生效。鼻血見少。老海蘭德又去鏟土,墳邊沙土已經不多,這時鼻血也完全止住了。但我仍舊在長個兒,徵兆是我體內的嚓嚓聲、沙沙聲和劈啪聲。

  老海蘭德修好了墳墓,從別人的墳上拔出一個長苔蘚的、無銘文的木十字架,插在新墳丘上,大約在馬策拉特的頭和我的被埋的鼓之間。「完事啦!」這老頭兒說著抱起不能走路的奧斯卡,背著他,領著其餘的人以及背機關槍的年輕俄國人離開公墓,走過被碾倒的圍牆,沿著坦克車轍,來到電車軌道上橫臥著一輛坦克的地方,找到了那輛手推車。我回頭朝薩斯佩公墓望去。瑪麗亞拎著虎皮鸚鵡籠子,法因戈德先生扛著工具,小庫爾特兩手空空,兩個俄國人頭戴太小的船形帽,肩背太大的機關槍,海灘松樹傴僂著。

  從沙土地上了柏油路。坦克殘骸上坐著舒格爾·萊奧。高空中,飛機從赫拉飛來,朝赫拉飛去。舒格爾·萊奧注意不讓燒毀的T-34弄黑他的手套。太陽連同蓬鬆的小雲朵落在索波特附近的塔山上。舒格爾·萊奧從坦克上滑下來,站直了身子。

  見到舒格爾·萊奧,老海蘭德樂了。他說:「誰還見到過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人世在沉淪,唯獨好格爾·萊奧安然無恙。」他興致勃勃,騰出一隻手,在黑上裝上拍了拍,對法因戈德解釋說:「這是我們的舒格爾·萊奧。他要憐憫我們,同我們握手。」

  接著,萊奧摘下手套任其隨風飄動。他照例流著口水,向在場的人表示了他的哀悼,隨後問:「你們看到主了嗎?你們看到主了嗎?」誰也沒有看到。瑪麗亞把虎皮鸚鵡和籠子送給了萊奧,我不知是為了什麼。

  舒格爾·萊奧向奧斯卡走來,老海蘭德已讓他躺在了平板車上。萊奧的臉像是碎裂了。風吹鼓了他的衣服,兩腿擺動著跳起舞來。「主啊,主啊!」他喊道,搖晃籠裡的虎皮鸚鵡。「快來看天主呀,他在長個兒,看哪,他在長個兒!」

  結果他連同鳥籠一起被拋到空中。他奔跑,飛翔,舞蹈,踉蹌,跌倒,同吱吱叫的鳥一起逃跑,自己也變成了鳥,展翅,橫越田野,朝裡澤爾菲爾德方向飛去。我們聽到他的喊聲是穿過兩挺機關槍的響聲:「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兩個年輕的俄國人不得不再裝上子彈時,他還在喊叫:「他在長個兒!」甚至當機關槍再度響起,當奧斯卡從沒有梯級的梯子上落進生長著、吸收著一切的昏厥狀態之中時,我還聽到這只鳥、這聲音、這烏鴉——萊奧宣告:「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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