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他幫我們抬著馬策拉特上了樓梯,進了店堂。這時,他的一家人又圍在他身邊了。他請他的太太盧芭幫瑪麗亞擦洗屍體。盧芭沒來幫忙,這一點法因戈德先生沒有注意,因為他正忙於把地窖裡的存貨搬進店堂裡去。曾經給特魯欽斯基大娘擦洗的格雷夫太太這一回也不來幫我們了,因為她的寓所裡滿是俄國人,人家還聽到她在唱歌哩!

  老海蘭德在佔領的頭幾天就幹起鞋匠師傅的活來了。他正在給俄國人在挺進途中跑穿了的靴子換鞋底,起先不願再幹釘棺材的活計。法國戈德先生跟他談生意,用我家店裡的德比牌香煙換老海蘭德倉庫裡的一台電動機。於是,老海蘭德撂下靴子,拿起別的工具以及最後的幾塊箱子板。

  我們當時住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那套住房裡,東西已經被原來的鄰居和外來的波蘭人搬走了。後來我們才被趕出來,法因戈德先生便把地窖留給我們住。老海蘭德把廚房同起居室之間的門從鉸鏈處拆卸下來,因為起居室通臥室的門已經卸下做了特魯欽斯基大娘的棺材。老海蘭德在下面院子裡抽著德比牌香煙,做成了一口箱子。我們待在樓下,我把人家留在房間裡的唯一一把椅子頂在破碎的窗戶前,看到那老頭馬馬虎虎地釘著箱子,並且不按規矩做成一頭小的形狀,我非常生氣。

  奧斯卡再也看不到馬策拉特了,因為人家把這口箱子抬到寡婦格雷夫的平板車上去時,維特洛牌人造黃油箱的蓋子已經釘在箱子上面了,雖說馬策拉特生前不僅不吃人造黃油,而且討厭把它用於烹調。

  瑪麗亞請法因戈德先生陪我們去,因為她害怕大街上的俄國兵。法因戈德盤腿坐在櫃檯上,用勺舀著紙杯裡的人造蜂蜜,起先表示有顧慮,害怕他的太太盧芭猜疑,但後來大概又得到了他太太的允許,便從櫃檯上滑下來,把人造蜂蜜給了我。我把它給了小庫爾特,小庫爾特吃了個精光。這時,法因戈德先生也讓瑪麗亞幫他穿上了一件灰兔皮的黑大衣。他戴上一頂大禮帽,是從前馬策拉特去參加婚禮或葬禮時戴的,對他來說實在太小,隨後鎖上店門,關照他的老婆誰來也不許開門。

  老海蘭德不肯把平板車拉到市立公墓去。他說他還要給靴子換底,沒有時間。他只肯去近一點的地方。到了馬克斯·哈爾貝廣場,那裡的廢墟還在冒煙,他就向左拐進布勒森路,我預感到這是在朝薩斯佩方向走。俄國人坐在房屋前單薄的二月天的陽光下,對手錶和懷錶進行分類,用沙擦銀匙,用胸罩作護耳,騎自行車做花樣表演,用油畫、落地鐘、浴缸、收音機和衣帽架布成一條障礙地帶,在這中間繞來繞去,讓車子走出「8」字形、蝸牛形和螺旋形來,果斷地躲開別人從窗戶裡扔出來的兒童車、吊燈之類東西,他們的靈巧博得了喝彩聲。

  我們走過時,這遊戲停了幾秒鐘。幾個軍裝外面套女裝的士兵幫忙推車,也想對瑪麗亞做出非禮的舉動,但受到了會俄語又有證件的法因戈德先生的斥責。一個頭戴女士帽的士兵送我們一隻鳥籠,籠內橫杆上站著一隻活的虎皮鸚鵡。在平板車邊上跑跑跳跳的小庫爾特馬上伸手,想去拔那彩色羽毛。瑪麗亞不敢不收這禮物,她把鳥籠舉起,不讓小庫爾特夠著,遞給了坐在平板車上的我。奧斯卡嫌虎皮鸚鵡太花哨,便連籠帶鳥一起放到了馬策拉特那加大了的人造黃油箱上。我坐在車子的後緣,蕩著兩條腿,瞧著法因戈德的臉。這張臉上道道皺紋,像在冥思苦想,末了變得愁眉不展,仿佛這位先生在覆核一道除不盡的複雜算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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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為:重新盤算一項實現不了的複雜計劃。↓

  我在鐵皮上敲了幾段,節奏輕鬆愉快,想驅散法因戈德腦子裡陰鬱的想法。但他保存著滿臉皺紋,目光投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投向遙遠的加利曾。他唯獨看不見我的鼓。奧斯卡於是不再敲,讓人只聽到平板車的車輪聲和瑪麗亞的哭泣聲。

  多麼柔和的冬天呀,我想著。這時,朗富爾區的最後幾幢房屋已經落在了我們的背後。我看了幾眼虎皮鸚鵡,它面對飛機場上空下午的太陽,正豎起了羽毛。

  飛機場警衛森嚴,通往布勒森的路被封鎖了。一名軍官同法因戈德先生說話,交談時,他把禮帽夾在叉開的手指間,露出了稀薄的紅金色頭髮,隨風飄拂。那名軍官敲了敲馬策拉特的箱子像是在作檢查,用手指逗弄幾下虎皮鸚鵡,便放我們通行,但派了兩個至多十七歲、頭戴太小的船形帽、手執太大的機關槍的小夥子監視或陪同我們。

  老海蘭德拉著車,連頭都不回。他能在拉車時不停車便用一隻手點燃香煙。天空中懸掛著飛機。引擎聲清晰可聞,因為這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只有在太陽附近逗留著幾小片雲,漸漸地變得蒼白。轟炸機朝赫拉半島飛去,或從那裡飛回,因為那裡還有第二軍的殘部在作戰。

  天氣和飛機的隆隆聲使我悲哀。還有什麼比佈滿忽而隆隆作響忽而響聲消失的飛機的三月天空更使人無聊、令人厭煩的呢?此外,那兩個俄國小夥子一路上還使勁保持齊步走,但白費力氣。

  行車途中,先過石子路,後過有彈坑的柏油路,顛簸之下,匆促釘成的箱子上有幾塊板條松了,我們又是逆風而行,可以聞到馬策拉特的死人味。我們抵達薩斯佩公墓時,奧斯卡高興了。

  我們不能把車一直拉到鐵柵欄圍住的高地,離公墓不遠處一輛橫臥著的燒毀了的T-34坦克擋住了去路。其餘的坦克在向新航道方向駛去時不得不繞道而行,在道路左側的沙土上留下了痕跡,一段公墓圍牆也被碾倒了。法因戈德先生請老海蘭德抬起中間微彎的棺材,讓他在後頭走,費勁地走過被碾倒的公墓圍牆的碎石,使出最後的力氣在倒下和傾斜的墓碑中間走過最後一段路。老海蘭德貪婪地吸著他的香煙,把煙噴向棺材的末端。我托著虎皮鸚鵡籠子。瑪麗亞拖著兩把鐵鍬。小庫爾特拿著十字鎬,前後左右擺弄著,撞在灰色花崗岩石上,弄得自己很危險,直到瑪麗亞把鎬奪走,同那兩個男人一樣使勁地去挖墳坑。

  真走運,我心想,這裡是沙質土,也沒凍住,一邊到北牆後面去尋找揚·布朗斯基站過的位置。想必是在這一帶吧!但已經不能確定了,季節的變換使那時新刷的石灰風化變灰,同薩斯佩所有的圍牆沒有區別了。我由後柵欄門回來,抬頭望瞭望傷殘的松樹,為了不去轉無關緊要的念頭,我想,他們正在埋葬馬策拉特吧。我尋找並且部分地找出了這個環境的意義,在相同的沙土地下躺著那一對施卡特牌友,布朗斯基和馬策拉特,儘管沒有我可憐的媽媽跟他們做伴。

  一些葬禮總讓人聯想起另一些葬禮!

  征服沙土,當然需要熟練的掘墓人。瑪麗亞停下休息,喘著粗氣,靠十字鎬支撐著。她又放聲哭了,因為她看到小庫爾特正在遠距離外用石頭扔籠裡的虎皮鸚鵡。小庫爾特扔不中,他扔得太遠。瑪麗亞使勁哭,真哭,因為她失去了馬策拉特,因為按照我的看法,她在馬策拉特身上看到了某些他沒有表現出來的東西,這些東西她是一清二楚的,而且將永遠值得她愛的。法因戈德先生講著安慰話,借這個機會也休息一下,挖土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老海蘭德仿佛在尋找金子,他均勻地使著鐵鍬,把鏟起的沙土扔到身後,隔相等的間距噴出一口煙來。稍遠處,兩個年輕俄國人坐在公墓圍牆上,迎風閒聊。此外還有飛機和一個越來越成熟的太陽。

  他們想挖一米深。奧斯卡懶散而又無計可施地站在老化的花崗岩之間,傷殘的松樹之間,馬策拉特的寡妻和朝虎皮鸚鵡扔石頭的小庫爾特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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