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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在我們的活動期間,成年人跟我們接觸只有過一次。幾個船塢工人——正如我當即就猜到的那樣,是共產黨方面的——試圖影響我們團夥中那些席哈烏船塢的學徒,把我們變成赤色地下運動。學徒工並不反對。中學生卻拒絕有任何政治傾向。空軍輔助人員密斯特,那個撒灰者團夥的犬儒學派分子和理論家,在一次全體大會上發表他的見解如次:「我們同各政黨毫無關係。我們進行鬥爭反對我們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不論他們贊成什麼或者反對什麼。」

  儘管密斯特講得太誇張太過火,所有的中學生仍舊都表示同意。這導致撒灰者團夥的分裂。於是,席哈烏的學徒——這些孩子很能幹,失去他們我感到非常可惜——成立了自己的協會,但又不顧施丟特貝克和摩爾凱納的反對,仍舊自稱是撒灰者。在審判時——因為他們的組織跟我們的組織同時被破獲——他們被指控火燒船塢區內的一艘訓練用潛艇。一百多名正在受訓的潛艇駕駛員和海軍中士喪命,死得很慘。大火是從甲板上燃起的,使甲板下睡覺的潛艇人員無法逃出水手艙。不滿十八歲的海軍中士們想鑽出舷窗跳進港灣的海水裡去逃命,不料被他們的髖骨卡住,迅速吞噬一切的烈火從後面燒上來,他們的喊聲太響也太久,別人只好從小汽艇上開槍把他們打死。

  我們反正沒有放火。這也許是席哈烏船塢的學徒幹的,也許是韋斯特蘭德協會①的人幹的。撒灰者不是縱火犯,雖說我,他們的精神嚮導,有可能從外祖父科爾雅切克身上獲得了縱火犯的資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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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韋斯特蘭德協會成立於1934年,1944年又恢復活動,是代表德國東部波蘭人利益的地下組織。↓

  那個裝配工,我至今記憶猶新,他是從基爾的德國工廠調到席哈烏船塢來的,在撒灰者團夥分裂前不久拜訪了我們。富克斯瓦爾一個碼頭工人的兩個兒子,埃裡希·皮茨格和霍斯特·皮茨格,帶他到普特卡默別墅的地窖裡來見我們。他專心地看了我們的倉庫,發現缺少實用的武器,但仍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句誇獎話。他問團夥首領是誰。施丟特貝克應聲回答,摩爾凱納猶豫地指指我,他便放聲大笑,笑個不止,狂妄至極,奧斯卡差點兒把他交給撒灰者,給他撒撒灰。

  「他是哪一類的侏儒啊?」他用大拇指在肩膀上方指著我,問摩爾凱納。

  摩爾凱納有點尷尬地微笑著,沒等他開口,施丟特貝克就鎮靜得驚人地回答說:「這是我們的耶穌。」

  這個自稱是瓦爾特的裝配工,無法容忍這個名詞,竟然在我們的窩裡發起火來:「請談一談,你們在政治上對頭嗎?難道你們都是輔彌撒者,正在為聖誕夜排練耶穌誕生戲不成?」

  施丟特貝克打開地窖門,給煤爪丟了個眼色,由上裝袖管裡抖出傘兵刀的刀刃,與其說沖著那個裝配工,不如說是沖著這個團夥說:「我們是輔彌撒者,正在為聖誕夜排練耶穌誕生戲。」

  不過,那位裝配工先生並沒有吃什麼苦頭。人家蒙住了他的眼睛,領他出了別墅。過不多久,席哈烏船塢的學徒分離出去,在那個裝配工的領導下搞起了自己的協會,只剩下我們了。今天,我敢肯定地說,燒訓練用潛艇的就是他們。

  那天,施丟特貝克按我的意思作了正確的回答。我們對政治不感興趣,在希特勒青年團巡邏隊喪了膽幾乎不離開他們的值勤室,或者僅限於在火車站檢查放蕩的小姑娘的證件之後,我們也把工作地區挪到了教堂裡面,按照那位激進的左派裝配工的話,排練耶穌誕生戲。

  相當能幹的席哈烏學徒被奪取走了,我們首先必須補充力量。十月底,施丟特貝克讓聖心教堂的兩個輔彌撒者宣誓,他們是菲利克斯·倫萬德和保羅·倫萬德。施丟特貝克是通過他們的妹妹盧齊接近這兩兄弟的。不顧我的抗議,這個不滿十七歲的姑娘參加了宣誓儀式。倫萬德兄弟必須把左手放在我的鼓上——小夥子們過分誇張地把鼓看成某種象徵——照著念撒灰者的套語:一紙文字,純屬瞎扯,通篇胡鬧,所以我也記不得了。

  在舉行宣誓儀式時,奧斯卡觀察著盧齊。她聳起肩膀,左手拿著一塊輕微抖動著的夾香腸麵包,咬住下嘴唇,三角形的狐狸臉上毫無表情,用目光把施丟特貝克的後背燒得火辣辣的。我開始替撒灰者的前途擔憂了。

  我們著手讓地窖各室改觀一番。我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寓所弓舊,撒灰者通力合作,來添置財物。我們從聖卡塔琳娜教堂搬來一個約瑟像,半人高,後來證明是十六世紀的原作,幾個教堂燭臺,若干彌撒器皿以及一面基督聖體旗。一次夜訪特裡尼塔提斯教堂,帶回一個木制吹號天使,無藝術性,一幅可以當牆飾用的五彩畫毯。這幅古物複製品上有一個扭捏作態的女士,還有一頭順從她的怪獸,名叫獨角獸。施丟特貝克頗有幾分道理地認為,這條毯子上編織出來的少女的微笑,顯出玩弄成性的殘酷,類似盧齊那張狐狸臉上的微笑。

  我仍然希望我的副手可別像神話裡的獨角獸那樣準備百依百順。地窖的正面牆上原先畫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黑手」啦,「骷髏」啦,現在掛上了這幅壁毯,而獨角獸終於成了我們議論的主題。這時,我問自己,盧齊已經在這裡進進出出,在你的背後吃吃暗笑,為什麼,奧斯卡,為什麼你還要把編織成的第二個盧齊搬到這裡來。她要把你的副手變成獨角獸,她栩栩如生,說到底,她的目標是你,因為只有你,奧斯卡,你才真正是寓言式的,才是有著誇張的旋渦形角的稀世怪獸。

  基督降臨節來到了。我們從周圍教堂搬來了許多聖嬰像,真人大小,刻得很天真。我用它們一層層地擋住了那條壁毯,使這個寓言劇從前臺後撤,變成了壓軸戲。十二月中旬,龍德施太特①發動了阿登攻勢。我們的盛大活動的準備工作也完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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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龍德施太特,納粹德國元帥。阿登攻勢是二戰期間德軍發動的最後一場攻勢,被盟軍挫敗。↓

  瑪麗亞完全沉浸在天主教精神裡,使馬策拉特苦惱不已。接連幾個星期日,我攙著瑪麗亞的手去望十點鐘彌撒。之後,我指示全體撒灰者去教堂。我們熟門熟路,無需奧斯卡唱碎玻璃,靠菲利克斯和保羅兄弟的幫助,於十二月十八日夜到十九日淩晨,闖入聖心教堂。

  下著雪,但落地就化。我們把三輛手推車停在聖器室後面。保羅·倫萬德有大門鑰匙。奧斯卡領頭,引導小夥子們相繼來到聖水池前,讓他們在中堂下跪,朝主祭壇膝行而去。我接著指示他們用一條義務勞動局的毯子蒙住聖心耶穌像,不讓他的藍色目光過分妨礙我們的工作。德力支免和密斯特把工具運到左耳堂的左側祭壇前。首先必須把有許多馬槽聖嬰像和冷杉的馬廄①移到中堂。我們早就備有所需的牧人、天使、羊、驢和母牛。我們的團夥,有的是跑龍套的,獨缺主角。貝利薩爾搬走祭壇桌上的花。托蒂拉和泰耶卷起地毯。煤爪取出工具。奧斯卡則跪在祈禱小凳後面,監督拆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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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聖經》載,耶穌誕生在馬廄裡,以馬槽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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