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我等待著月光從兩片雲之間透出,照亮我的藍眼睛,再把光輝反射到施丟特貝克臉上有喝三匙湯的工夫,隨後開口,通報姓名。由於他們一聽奧斯卡這個名字准要哈哈大笑一通,所以我懷著護忌心期待著即將說出的那句話的效果,於是,奧斯卡說:「我叫耶穌。」這番自白,引來了長久的沉默。末了,煤爪清清嗓子說:「非給他撒灰不可,頭兒。」

  不僅是煤爪主張撒灰。施丟特貝克也一撚手指,啪的一聲批准撤灰。煤爪一把抓住我,用他的手節骨頂住我的右上臂,快鑽,幹鑿,熱辣辣的,叫人好不疼痛,直到施丟特貝克又啪地撚響手指,下令住手他才罷休。原來這就叫撒灰!

  「說吧,你叫什麼?」這個頭戴氊帽的首領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向右方擊一空拳,讓過長的雨衣袖子往後滑去,在月光下露出他的手錶,又朝左邊的我低聲說:「考慮一分鐘。隨後我施丟特貝克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畢竟有一分鐘之久,我可以不受懲罰地舉目望月,在月亮的火山口裡尋找藉口,對已經作出的接替基督的決定再提出疑問。我不喜歡撒手不管這種話,也決計不讓這幫小子用時間來約束我。於是,約莫過了三十五秒鐘以後,奧斯卡說:「我是耶穌。」

  下面發生的事效果非凡,但這不是由奧斯卡導演的。我再次表白接替耶穌之後,施丟特貝克撚響了手指,但是在煤爪可以撒灰之前,空襲警報響了。

  奧斯卡說罷「耶穌」兩字,吸了一口氣,警報聲接二連三地來證明我的身份。附近匕機場的警報器,霍赫施特裡斯步兵兵營主樓的警報器,朗富爾森林前面霍斯特一韋塞爾中學屋頂上的警報器,施特恩菲爾德百貨大樓上面的警報器,以及從很遠處,從興登堡大街傳來的技術高等學校的警報器。延續了一段時間後,郊區所有的警報器才像大天使冗長而懇切的合唱,接受了我所宣告的福音,使黑夜膨脹、塌陷,使睡夢顫動、破裂,又鑽進沉睡者的耳朵,使不受影響的月亮顯得可怖,因為它是不能用防空黑簾擋住的一個天體。

  奧斯卡懂得,空襲警報是完全站在他一邊的,相反,警報聲卻使施丟特貝克變得神經質。警報直接召喚他手下的一部分人去值勤。他只得讓那四名空軍輔助人員翻過柵欄返回連隊,去電車停車場和飛機場之間的八十八毫米高炮陣地。他的另外三個人,其中有貝利薩爾,在康拉德學校值防空哨,也必須立即離去。他把剩下的十五個小夥子集合在一起,由於天空未出現任何情況,便又開始審訊:「那麼,如果我們沒有聽錯的話,你是耶穌。——好吧!再提個問題:那些路燈和窗玻璃你是怎麼弄碎的?別回避,我們知道得很清楚!」

  這些小夥子並不清楚。他們至多看到過我的聲音的這個或那個戰果。奧斯卡吩咐自己要對這些未成年的孩子持寬容態度,要在今天的話,人家會乾脆地把他們叫做小流氓。他們有目標,但方法太直接,有些太不聰明。我打算原諒他們,採取溫和的客觀態度。他們就是幾個星期以來全城都在談論的、引人注意的撒灰者,一個青年團夥,刑事警察局和希特勒青年團的許多巡邏隊正在跟蹤他們。如後來查明的那樣,他們是康拉德學校、聖彼得中學和霍斯特—韋塞爾中學的學生。在新航道還有第二個撒灰者團夥,它雖由中學生領導,但三分之二的成員是席哈烏船塢和火車車輛製造廠的學徒。

  這兩派很少合作,只有在下述場合才聯合行動,即夜間由席哈烏巷出發,在斯特芬公園和興登堡大街兜捕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隊長們,她們這時正受完晚間訓練從主教山的青年招待所回家去。這兩派相互間避免衝突,精確地劃分了行動區域。施丟特貝克不把新航道那一派的首領當成競爭對手而是當做朋友。撒灰者團夥反對一切。他們把希特勒青年團的值勤處洗劫一空,搶走在公園裡同姑娘們作愛的前線休假人員的獎章和軍階標誌,靠入夥的空軍輔助人員的幫助,從高炮連偷走武器、彈藥和汽油,從一開始就計劃對經濟局大舉進攻。

  當時,奧斯卡對撒灰者的組織和計劃一無所知。他感到自己相當孤獨與不幸,想在這些半成年人的圈子裡得到一種安全感。我已經暗暗地把自己變成這些小夥子中的一員了。我雖然快二十歲了,但是說什麼我同他們年齡差別太大之類的話我已經當成耳邊風了。我責備自己說:你為什麼不給這些小夥子們表演一下你的藝術呢?年輕人的求知欲總是很強的嘛!給他們看個實例,表演點什麼讓他們開開眼吧!他們會佩服你,可能進而會聽從你的。你可以對他們施加影響,何況這是由你的豐富經驗和智慧充實了的。現在,服從天意,召集門徒,接替基督吧!

  施丟特貝克也許預感到了我的沉思是大有道理的。他給我時間,我為此感激他。八月底,雲稀的月夜。空襲警報。海岸兩三道探照燈光。可能是一架偵察機。在那些日子裡,巴黎已經放棄。我面前是波羅的海巧克力廠有許多窗戶的主樓。中央集團軍在長距離賽跑以後在魏克塞爾河停住了。波羅的海廠不再為零售商而是在為空軍生產巧克力。

  而奧斯卡也得熟悉一下這樣的想像:巴頓將軍①的士兵穿著他們的美軍制服在艾菲爾鐵塔下散步。這對我來說是痛苦的,於是,奧斯卡舉起一根鼓棒。和羅絲維塔共同度過的那些時刻呀!施丟特貝克黨察到我的表情,讓他的目光跟隨著我的鼓棒投向巧克力廠。在最明亮的月光之下,太平洋上一小島的日軍被肅清。這裡,月亮卻同時躺在巧克力廠所有的窗戶上。奧斯卡對所有想要聽他說話的人講:「耶穌現在要唱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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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頓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的著名將領。↓

  在我幹掉頭三塊玻璃之前,我突然注意到我頭頂上很遠的地方有一隻蒼蠅在嗡嗡叫。在另外兩塊玻璃放棄了月光的時候,我心想:這准是一隻垂死的蒼蠅,嗡嗡聲這麼響。我接著把工廠最高一層剩下的窗戶畫成黑色。那麼多探照燈,蒼白得可怕,我心裡這樣想。隨後,我從工廠中間和最下一層的許多窗戶裡取走了可能由納維克兵營旁邊的高炮連射來的燈光的反光。先是海岸高炮連開炮,隨後,奧斯卡全部解決了中間一層樓的玻璃。緊接著,舊蘇格蘭、佩朗肯和舍爾米爾的高炮連都得到了開火命令。這是底層的三扇窗戶——這是黑夜殲擊機,從飛機場起飛,貼著工廠房頂一掠而過。在我把底層解決掉之前,高射炮停止射擊,讓黑夜殲擊機去擊落奧利瓦上空同時用三個探照燈隆重歡迎的一架遠程轟炸機。

  開始時,奧斯卡還擔心,他的表演跟富有效果的空防工作同時進行會分散小夥子們的注意力,甚至會把他們的注意力從工廠引誘到夜空中去。

  工已經完畢①,尤其使我感到驚訝的是,整個團夥始終還注視著窗玻璃已蕩然無存的巧克力廠。從附近的霍恩弗裡德路傳來了叫好聲和喝彩聲,像在劇院裡那樣,原來是轟炸機被擊中了。它燃燒著,吸引著人們,多半是墜落而不是降落在耶施肯山谷的森林裡。甚至在這時,也只有少數幾個團夥成員,其中有赤膊天使的目光,被拽離了這座無玻璃的工廠。可是,施丟特貝克和煤爪對擊落飛機卻不屑一顧,而這兩個人對我來說可是關係重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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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聖經·舊約·創世紀》裡上帝造萬物後的一句話。這類對《聖經》語言的滑稽摹仿頗多,不再一一加注。↓

  接下來,同事情發生前一樣,天上只剩下月亮以及星星的瑣碎事兒。黑夜殲擊機降落。很遠的地方響起了救火車的聲音。這時,施丟特貝克轉過身來,讓我看到了他那始終蔑視地噘起的嘴,作了一下那種拳擊動作,露出了過長的雨衣袖下的手錶,摘下手錶,無言地遞給了我,但又喘著粗氣,想說什麼,又不得不等解除警報過去,末了,在他的孩兒們的掌聲中對我說:「行,耶穌。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接納你,你可以一起幹了。我們是撒灰者,但願你覺得這有點意思!」

  奧斯卡掂了掂那塊手錶,便把這件帶夜光指針的相當精製的物件連同它上面的時間——零點二十三分送給了小夥子煤爪。他向他的頭頭投去了詢問的目光。施丟特貝克點點頭表示同意。奧斯卡準備上路回家,把鼓挪到舒適的位置,一邊說:「耶穌走在你們前頭!你們跟隨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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