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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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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並非不知感恩的人。我的鼓猶在。我的聲音猶在。讀者諸君瞭解我同玻璃對陣時的全部戰果,但我的聲音不能向諸君顯示什麼新玩藝兒,諸君中間某些喜歡變變花樣的定會覺得乏味。可是,對我來說,奧斯卡的聲音是我的存在的證明,永遠新鮮的證明,這一點是我的鼓所不及的。只要我還能唱碎玻璃,我就存在著,只要我的定向呼吸還能奪走玻璃的呼吸,生命就還在我身上。 那時候,奧斯卡唱得真多。他唱得多是出於絕望。每當我很晚很晚離開聖心教堂的時候,我總要唱碎點什麼。我朝家裡走去,從不尋找特殊的目標,而是挑選了一間燈光沒有完全擋住的複斜式屋頂閣樓的窗戶,或是一盞為防空塗成藍色的閃閃爍爍的路燈。每次上教堂以後,我總要另選一條回家的路。這一回,奧斯卡穿過安東·默勒路去馬利亞街。 那一回,他沿烏法根路而上,繞過康拉德學校,讓學校的玻璃大門噹啷響,隨後走過帝國殖民區去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八月底的一天,我去教堂時已經太晚了。大門已經鎖上,我決定繞一大段路,消消我的怒氣。我走車站街,每逢第三盞路燈我就讓它噹啷落地,在電影院後面向右拐進阿道夫·希特勒街,讓左邊步兵兵營的沿街窗戶躺倒,讓一輛從奧利瓦方向迎面開來的有軌電車清涼我心,車裡幾乎空無一人,我把電車左側塗暗了的玻璃悉數奪走。 電車尖叫一聲刹住,幾個人下車,叫駡,又上車。這點戰果奧斯卡並不注重,為了消釋怒火,他尋找著一份餐後小吃,在那如此缺乏美味甜食的歲月裡尋找美味甜食,當他在朗富爾區最外緣、貝倫特家具作坊旁邊、飛機場的大片木板房營地前面見到橫臥在月光下的波羅的海巧克力廠的主樓時,他才讓他的系帶鞋止步。 然而我的火氣已不再那麼大,所以沒有按傳統方式立即向巧克力廠作自我介紹。我從容不迫地把月亮已經數過的玻璃再數一遍,得出的總數同月亮得出的相符,要是我現在就開始作自我介紹該有多好!可是,我首先得弄清楚那幾個半成年人是怎麼回事。他們從霍赫施特裡斯區起,也許在車站街的栗樹下就開始尾隨我了。有六七個小夥子站在霍恩弗裡德貝格路電車站旁的候車亭前面或裡面,還可以看到另外五個站在通往索波特的公路的頭幾棵樹後面。 我已經決定推遲對巧克力廠的拜訪,給那些小夥子們讓路,繞一段路,沿著飛機場旁邊的鐵路橋溜走,穿過勞本殖民區,直到小錘路旁的股份啤酒廠。這時,奧斯卡聽到從鐵路橋那邊傳來了他們的此起彼落的、信號般的口哨聲。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們沖著我來了。 在這樣的處境下,在尾隨者業已露面但還沒有開始追捕的時間內,一個人會慢吞吞地、細細品嘗地列舉出最後的解救辦法:奧斯卡可以大聲喊叫媽媽和爸爸。我可以用鼓召來某個人,或許召來一個警察。我的身材肯定能得到成年人的支持,不過奧斯卡自有他的原則,因此拒絕成年過路人的幫助以及警察的調解,偏偏受到好奇心和自信心的糾纏,想瞧瞧事態的發展,便幹了件愚蠢透頂的事:我在巧克力廠區前塗瀝青的柵欄上尋找一個缺口,但找不到,卻見到那些半成年人離開了電車站的候車亭和索波特公路的樹木的陰影。 奧斯卡沿著柵欄往前走,鐵路橋那邊的幾個也來了,木板柵欄還是沒有洞。他們來勢不猛,反倒是溜溜達達的,分散著走。奧斯卡還能再找一會兒,他們給我的時間恰恰是在柵欄上找到一個缺口所需要的,終於有一處缺一根木條,我便從縫裡鑽了過去,衣服不知哪兒被鉤破了一個角。到了柵欄的那一邊,四個穿防風外套的小夥子正好站在我的面前,全都把手插在滑雪褲的褲兜裡。 我馬上明白,我的處境已無從改變,便先在衣服上尋找過柵欄缺口時被鉤破的那個角。找到了,在右褲管上。我劈開兩指量了量,真氣人,口子還挺大,但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橫豎如此,舉頭望天,等著從電車站、從公路、從鐵路橋幾方面過來的小夥子翻過柵欄,因為柵欄上那個缺口對他們不合適。 事情發生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月亮不時被雲遮蔽。我數了數這些小夥子,總共二十人。最小的十四歲,最大的十六七歲。一九四四年我們遇上一個炎熱乾燥的夏季。四個年紀較大的搗蛋鬼身穿空軍輔助人員制服。我現在記起來了,一九四四年是個櫻桃豐收年。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奧斯卡周圍,小聲聊著,使用一種切口,但我毫不費力就能聽懂。他們相互間用古怪的名字稱呼,我只記住了一小部分。譬如一個十五歲的小子,有一雙模糊的抱子眼,叫他力支兔,有時也叫德力支兔。他旁邊那個,他們叫他赤膊天使。那個個子最小但年紀肯定不是最小的調皮鬼,上唇突出,是個咬舌兒,人家喊他煤爪。 一個空軍輔助人員,別人稱呼他密斯特先生,又相當貼切地稱另一個傢伙為湯母雞,此外還有歷史人物的名字:獅心。藍鬍子是個白嫩臉蛋的小子。有我熟悉的名字——托蒂拉和泰耶,另外兩個叫貝利薩爾和納賽斯,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較仔細地打量著施丟特貝克。他頭戴一頂真正的氊帽,呈凹形,像個養鴨池,身穿一件長雨衣,儘管年僅十六,卻成了這夥人的頭目。 他們並不瞧奧斯卡,想等他自己屈服,於是我坐到我的鼓上。兩條腿真累,我一半開心,一半對自己惱火,這顯然是孩子們的浪漫戲,我怎麼參加進去了?我眼望差點兒就全圓的月亮,打算把一部分念頭轉到聖心教堂上去。 今天耶穌也許敲過鼓,也說過話。而我卻坐在波羅的海巧克力廠的院子裡,參與了騎士和強盜的遊戲。他也許等著我,打算敲一通鼓以後再啟口講話,明確地讓我接替基督,可是我沒有去,他失望了,肯定又傲慢地揚起了眉毛。耶穌會如何估價這些小夥子?奧斯卡,與他狀貌相同的人,他的接班人和代表,又該怎樣同這幫孩子打交道?他能用耶穌的話「讓小孩子到我這兒來①!」招呼這些自稱為赤膊天使、德力支兔、藍鬍子、煤爪和施丟特貝克的半成年人嗎?施丟特貝克走上前來。煤爪跟在他的身邊,這是他的得力助手。施丟特貝克說:「站起來!」 -------- ↑①這是《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裡耶穌的話。↓ 奧斯卡還眼望著月亮,腦子還在聖心教堂左側祭壇前面。我沒有站起來,施丟特貝克使了個眼色,煤爪一腳踢開了我屁股底下的鼓。 我站起身來,揀起鐵皮,放到外套下面,保護它,不讓它繼續遭殃。 一個漂亮小夥子,這個施丟特貝克,奧斯卡想道。一雙眼睛陷得太深,彼此離得太近,嘴的部分顯出他有活力和富於想像。 「你從哪兒來?」 盤問開始了。我不喜歡這樣跟我打招呼,便又舉頭望明月,它呀,從不挑剔,我便把月亮想像成鼓,又笑自己的妄自尊大,不覺微微一笑。 「他在獰笑,施丟特貝克!」 煤爪注視著我,他建議他的頭頭,採取一種他稱之為「撒灰」的行動。圍在後面的其餘的人,臉上長膿皰的獅心、密斯特、德力支兔和赤膊天使,也都贊成撒灰。 我照舊眼望明月,心裡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讀「撒灰」這個詞兒。多漂亮的詞兒,但肯定不是什麼好受的名堂。 「什麼時候撒灰由我決定!」施丟特貝克結束了他那一幫人的嘀嘀咕咕,又沖著我說,「我們常在車站街見到你。你在那兒幹什麼?你是從哪兒來的?」 同時提出兩個問題。奧斯卡打定主意,如果他想控制局面,那至少得給一個回答。於是,我把臉從月亮那兒轉過來,用我那雙有影響力的藍眼睛望著施丟特貝克,鎮靜地說:「我從教堂來。」 施丟特貝克的雨衣後面又起了嘀咕聲。他們在補充我的回答。煤爪查明,我說的教堂即指聖心教堂。 「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問題非來不可。人與人相遇就會這麼問。這一提問在人與人的會話中佔有重要地位。許多劇本就靠回答這個問題而存在,有長的,有短的,也有歌劇,譬如說,《洛恩格林》①。 -------- ↑①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的歌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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