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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踏上地毯,上了臺階,卻沒有口念「登上」①。我仔細察看每一道褶紋,用我的鼓棒——它的感覺比所有的手指加在一起還多——慢慢地一件不漏地檢查這兩個赤條條的孩子的塗色石膏像:大腿,肚子,胳膊,數一數有多少胖肉間的肉紋,有多少肉窩——這簡直就是奧斯卡的體格,我的健壯的肉,我的有力的、有點見肥的膝蓋,我的短而有肌肉的鼓手的胳膊。他也有這些,這個小調皮鬼。他坐在童貞女的大腿上,舉起胳臂和拳頭,似乎他想敲鐵皮,似乎耶穌是鼓手而奧斯卡反倒不是鼓手,似乎他正等待著我的鐵皮,似乎他這一回當真要在鐵皮上敲出一些有魅力的節奏來給童貞女、約翰和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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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經文「登上主的祭壇」的起首字。↓

  我做起幾年前做過的事情來,摘下肚子前的鼓,給耶穌去試試。我考慮到這塗色的石膏,小心翼翼地把奧斯卡的紅白相間的鼓放到耶穌粉紅色的大腿上。我這樣做,只為了卻我的宿願,並非傻裡傻氣地希望會出現奇跡,反倒是想具體生動地目睹耶穌的無能,儘管他那樣坐著,舉起了拳頭,儘管他具有我的身材和我的結實的體格,儘管他是石膏做的,輕易地扮作一個三齡童,而我卻費了那麼大的氣力,備嘗困苦才保持住了這樣的形象。他不會敲鼓,他只會擺出一副似乎會敲鼓的架勢,他也許還這樣想著:只要我有了鼓我就會敲。

  於是我說,你即使有了也不會敲,並把兩根鼓棒插到他的香腸狀手指間去,十根手指,我笑得直不起腰:敲吧,甜蜜的耶穌,五彩石膏敲鐵皮吧!奧斯卡朝後退,下了三級臺階,由地毯退到鋪磚地。敲呀,童子耶穌!奧斯卡再向後退。他退到一定的距離之外,笑得前仰後合,耶穌照舊坐著,卻不會敲,也許他想敲。我正開始感到乏味,像啃豬皮本古籍那樣,這時,他敲了,他敲了!

  儘管一切都靜止不動,他卻像是在敲,先是左手,後是右手,隨後用兩根鼓棒,交叉成十字,急速擂鼓倒還像樣,挺認真的,喜愛變奏,簡單的節奏同複雜的節奏敲得一樣好,不搞花招,只在鐵皮上施展本領。我沒覺出有宗教味,也不像粗俗的大兵腔,倒是純音樂的。他不鄙棄流行曲,在當時眾口傳唱的曲子中選敲了《一切皆成往事》,自然也有《莉莉·馬倫》。

  他慢慢地,或許是猛地一下把鬈髮腦袋轉過來,用布朗斯基的藍眼睛對著我,相當傲慢地微笑著,把奧斯卡心愛的曲子編成了一首合成曲:用《玻璃,玻璃,小玻璃》開始,接著是《課程表》,這小子像我一樣演奏了拉斯普庭對抗歌德,同我一起登上塔樓,同我一起爬到演講台底下,在港口防波堤上抓鰻魚,同我一起跟在我可憐的媽媽一頭小的棺材後面,最使我困惑不解的是他一再同我一起待在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的四條裙子底下。

  這時,奧斯卡又走近前去。他是被吸引過去的。他想站在地毯上而不願再站在鋪磚地上。他跨上了一級又一級祭壇的臺階。我就這樣走了上去,可我寧願是在往下走。「耶穌,」我把剩餘的聲音全都集中起來才說出這麼一句話,「這樣可不行。馬上把鼓還給我。你有你的十字架,你有它就夠了!」他不是突然中斷,而是敲完了這首合成曲,把鼓棒交叉在鐵皮上,那副細心的樣子真是誇張。他二話不說、便把奧斯卡輕率地借給他的東西遞給了我。我也不道謝,正要像十個魔鬼似的匆匆下臺階,跳出這天主教的信仰,這時,一個悅耳的、儘管是命令式的聲音接觸到了我的肩膀:「你愛我嗎,奧斯卡?」我頭也不回地回答說:「這不是我所知道的。」他接著用同樣的聲音,沒有加重語氣,又問:「你愛我嗎,奧斯卡?」我沒好氣兒地回答說:「真遺憾,絲毫也不!」這時,他第三次糾纏我:「奧斯卡,你愛我嗎?」我轉過身去,耶穌看到了我的臉。「我恨你,小子,恨你和你的全部沒用的東西!」

  奇怪的是,我的呵斥反倒使他說起話來更加得意洋洋了。他活像一個國民小學的女教師,伸出食指,給我一個任務:「你是奧斯卡,是岩石,在這塊岩石上,我要建起我的教堂。繼承我吧!」

  諸君可以想像我是怎樣怒不可遏。憤怒給我披上了做湯用的母雞的皮①。我折斷了他的一隻石膏腳趾,他不再動彈了。「你再說一遍,」奧斯卡小聲說,「我就刮掉你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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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為:起雞皮疙瘩。↓

  他不再吐一個字。這時,像以往一樣,那個老頭來了,那個永遠拖著腳步走過世上所有的教堂的老頭。他向左側祭壇行禮,根本沒有發現我,拖著腳步繼續走去,已經到了布拉格的阿達爾貝特前面,我也匆匆下了臺階,從地毯踏上鋪磚地,頭也不回地走過這棋盤來到瑪麗亞身邊,她正按照我的指點以正確的方式畫天主教的十字。

  我抓住她的手,領她到聖水池邊,讓她在教堂的中間,在快到大門的地方,再次朝主祭壇畫十字。我自己沒有跟她一起這樣做。她正要下跪時,我將她一把拽到太陽底下。

  已是傍晚了。鐵路路堤上的東方女工們已經走了。朗富爾郊區車站前不遠處一列貨車在調軌。蚊子像葡萄掛在空氣裡。從上面傳來鐘聲。調軌的嘈雜聲淹沒掉了鐘聲。蚊子仍像一串串的葡萄。瑪麗亞哭腫了臉。奧斯卡真想叫喊。我該用什麼辦法來對付耶穌呢?我的聲音要能裝上彈藥就好了。我同他的十字架有什麼關係?不過我心裡明白,我的聲音對付不了他的教堂的窗戶。他會繼續靠名叫彼特魯斯或彼特裡或東普魯士的彼特裡凱特這號人修建他的殿堂的。「聽著,奧斯卡,別破壞教堂的窗戶!」撒旦在我心中小聲說,「他會毀掉你的聲音的。」就這樣,我僅僅抬頭望了一眼,量度了一下這樣一扇新哥特式玻璃窗的尺寸,就拔腿走了,沒有跟隨耶穌,而是跟在瑪麗亞身邊漫不經心地朝車站街下跨道走去,穿過滴水的隧道,上去就是小錘公園,再向右拐入馬利亞街,經過屠夫沃爾格穆特的門口,向左拐入埃爾森街,過了施特裡斯溪來到新市場,那裡為了防空正在修一個水池。

  拉貝斯路真長,我們終於到家了。奧斯卡離開瑪麗亞,爬上九十級樓梯到了晾衣間。這裡掛著床單,床單後面堆著防空沙,在沙堆和桶以及幾捆報紙和幾摞屋面瓦後面是我的書和前線劇團時期的備用鼓。在一隻鞋盒裡,有幾只用壞的但仍舊是梨形的電燈泡。奧斯卡從中拿起第一隻,唱碎了它,拿起第二隻,讓它變成玻璃塵,整齊地切下第三只肥大的那一半,在第四只上面唱出花體字母JESUS(耶穌),接著又把這玻璃和銘文都變成粉末。我想再來一次,電燈泡卻用完了。我精疲力竭,躺倒在防空沙堆上:奧斯卡的聲音還在。耶穌也許會有一個繼承人。撒灰者①將成為我的頭一批門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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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文將講到的一個青年團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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