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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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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特魯欽斯基大娘得了輕度中風,因為郵局給她送來了壞消息。士官弗裡茨·特魯欽斯基同時為三件東西而陣亡:為元首、人民和祖國。事情發生在中間地段,弗裡茨的信袋由中間地段的一位姓卡瑙爾的上尉直接寄到了朗富爾區的拉貝斯路。信袋裡裝著海德爾堡、布列斯特、巴黎、克勞伊茨納赫浴場以及薩洛尼卡的多半是笑哈哈的漂亮姑娘的照片。一級和二級鐵十字章,各種掛彩章,我已經記不清了,一枚銅質近戰章以及兩塊從軍服上拆下來的反坦克布肩章,還有幾封信。 馬策拉特盡力幫助,特魯欽斯基大娘不久就見好了,但再也沒有徹底康復。她死死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要我和一天上樓兩三趟送東西來的馬策拉特告訴她,那個「中間地段」究竟在哪裡,是不是離這兒很遠,能不能星期天乘火車到那裡去。 馬策拉特空有一片心意,卻回答不上來。而我是靠特別新聞和國防軍報道學會地理的,於是這件事就託付給了我。在那些漫長的下午,我給除了腦袋在搖晃之外紋絲不動地坐著的特魯欽斯基大娘在鼓上敲出了幾首越來越頻繁地移動的中間地段的變奏曲。 非常崇拜漂亮的弗裡茨的瑪麗亞卻變得虔誠了。起初,在整個七月間,瑪麗亞仍參加她學到過的宗教儀式,星期天到基督教堂的黑希特牧師那裡去。馬策拉特有時陪著她,雖說她寧願獨自前去。 新教禮拜不能使瑪麗亞感到滿意。一周的中間一天——究竟是星期四還是星期五呢?——在停止營業之前,瑪麗亞把商店交給馬策拉特守著,她攙著我這個天主教徒的手,朝新市場方向走去,接著拐進埃爾森街,入馬利亞街,走過屠夫沃爾格穆特的門口,到了小錘公園——奧斯卡心想,這是到朗富爾車站去,我們將作一次短途旅行,也許去卡舒貝的比紹——我們又向左拐去,出於迷信,在鐵路路堤下跨道前等一列貨車駛過,接著才穿過令人噁心地滴著水的下跨道,但不是一直去電影院,而是沿著鐵路路堤走去。我暗自盤算著:要麼她拽我到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霍拉茨醫生的診所去,要麼她想改宗,要去聖心教堂。 聖心教堂的大門正對著鐵路路堤。我們兩個在鐵路路堤和洞開的大門之間停住腳步。八月午後的晚些時間裡,空氣裡有某種嘈雜的聲音。我們背後鐵軌之間的鋪路碎石上,系白頭巾的東方女工在掄鎬使鏟。我們站著,朝陰暗的、涼氣習習的教堂肚裡望去:盡裡頭,巧妙誘人,一隻熊熊燃燒著的眼睛——長明燈。我們背後的鐵路路堤上,烏克蘭婦女停止掄鎬使鏟。一支號角嘟嘟響,一列火車駛近,它來了,到了眼前,還在眼前,還沒有過完,隨後開走了,號角嘟嘟響,烏克蘭婦女又掄鎬使鏟。瑪麗亞猶豫不決,拿不准她該先邁出哪一隻腳,便讓我,從誕生和受洗起就同這座唯一能救世的教堂關係密切的我,負起責任;瑪麗亞多年以來第一次,自從那充滿汽水粉和愛的兩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任憑奧斯卡來引領她。 我們離開了鐵路路堤和它的嘈雜聲,離開了戶外的八月和八月的嗡嗡聲。我有些悲哀,手指尖輕搓外套遮掩著的鼓,臉上不露表情,神色漠然,心中卻回憶起在我可憐的媽媽身邊做的彌撒、主教主持的彌撒、晚待以及星期六仟侮。我可憐的媽媽去世前不久,由於同揚·布朗斯基過往太密而變得虔誠,一個星期六接一個星期六輕鬆地懺悔,星期日領聖餐以恢復精力,好在下一個星期四更輕鬆、更振奮地在木匠胡同同揚幽會。當年的那位聖下姓什麼來著?聖下姓維恩克,至今仍是聖心教堂的神甫,佈道時聲音輕得讓人舒服而又難以理解,唱信經時聲音那麼細又拖著哭腔,如果沒有那個左側祭台和祭臺上的童貞女、童子耶穌和施洗童子的話,當時,真會有類似信仰之類的東西潛入我的心中。 然而,又是那個祭壇慫恿我領著瑪麗亞由陽光下進入大門,走過鋪磚地來到中堂。 奧斯卡從容不迫,默默地坐在瑪麗亞身邊的橡木椅子上,越來越冷漠。多少年過去了,卻使我覺得,始終還是當年的那些人,胸有成竹地翻閱著告解書,等待著維恩克聖下的耳朵。我們坐在略靠一側但更接近中堂的地方。我想讓瑪麗亞自己去作出抉擇,輕鬆一些。一方面,她同懺悔室之間離得不是太近,不會使她心懂意亂,她也可以以非正式的方式默默地改宗,另一方面,她可以看看別人在仔悔前做些什麼,邊觀察邊下決心,也進入懺悔室走到聖下的耳朵邊,同他商量改人唯一能救世的教會的細節。在氣味、灰塵、石膏之下,在曲曲彎彎的天使和折射的光線之下,在痙攣的聖徒之間,她如此渺小、雙手笨拙地跪在甜蜜地飽含痛苦的天主教宗之前、之下、之間,頭一回畫十字偏又顛倒了方向,見到這些,真叫我感到遺憾。 奧斯卡用手指輕觸瑪麗亞,把畫十字的正確動作給她做了一遍,指給這個求知心切的女人看,在她的額頭後面的什麼地方,在她的胸部深處的什麼地方,在她的肩關節裡面的什麼地方,寓有聖父、聖子和聖靈。我又指點她,要能得到誠心所願之事,十指該如何交叉。瑪麗亞聽從了,誠心地讓雙手安穩下來,開始誠心地祈禱。起初,奧斯卡也試著一邊祈禱一邊追思幾位死者,但是,當他為他的羅絲維塔懇求天主,為使她得到永恆的安寧並進入天國的歡樂而同天主討價還價的時候,我出神地想的盡是些塵世的細節,致使永恆的安寧和天國的歡樂最後都被遷移到巴黎的一家飯店裡去了。我只得做彌撒祈禱來解脫自己,因為做祈禱時多少不受義務的約束。我念了一個永恆又一個永恆,一心向上,祈求應得的和正當的①——這是應得的和正當的,我也以此為滿足並從旁觀察著瑪麗亞。 -------- ↑①拉丁經文,前一句由神甫念,後一句由教徒念。↓ 天主教祈禱正適合於她。她祈禱時真漂亮,真值得畫下來。祈禱使睫毛長了起來,眉毛粗了起來,面頰紅了起來,並使額頭變重,脖子彎曲,鼻翼翕動。瑪麗亞那張痛苦之花盛開的臉險些引誘我去貼近她。可是,誰也不該打擾祈禱者,既不該引誘祈禱者,也不該讓祈禱者引誘自己,即使祈禱者願意成為對某個觀察者來說具有觀察價值的人,即使這對於祈禱大有稗益,那也不行。 於是,我從被人磨得光滑的教堂木椅上滑下來,雙手仍舊規矩地放在使外套隆起的鼓上。奧斯卡從瑪麗亞身邊逃走,到了鋪磚地,帶著鼓,躡手躡腳地從一站又一站的十字架旁溜過,沒有在聖安東尼那裡停留——請為我們祈禱——因為我們既沒有丟失錢袋,也沒有丟失鑰匙,那個被古普魯策人打死的布拉格的聖阿達爾貝特,我們也讓他安穩地躺在左邊。我們不停步,從一塊方磚跳到另一塊方磚上——這真可以當棋盤用——直到一條地毯宣告,這裡是左側祭壇的臺階。 在這座新哥特式的磚砌聖心教堂內部以及左側祭壇上下一切依然如故,我這樣說,讀者諸君自會相信的。赤身裸體的、粉紅色的童子耶穌始終還坐在童貞女的左大腿上,我不稱她為童貞女馬利亞,免得把她同我那正在改宗的瑪麗亞搞混①。朝童貞女的右膝擠去的,始終還是那個用巧克力色的蓬亂的毛皮勉強遮身的童子約翰。童貞女本人一如既往地用右手的食指指著耶穌,一邊眼望著約翰。可是,奧斯卡在離鄉多年之後對童貞女那種做母親的驕傲感不大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那兩個男孩的體態。 耶穌的身材大約同我的兒子庫爾特過三歲生日時的身材相當,也就是要比奧斯卡高出兩公分。根據證明文件,約翰要比那個拿撒勒人②年紀大,他的身高同我一樣。可是,這兩個孩子的臉部表情卻都同我——永恆的三齡童通常的臉部表情一樣:少年老成。一點變化也沒有。他們仍舊那樣自以為機靈地瞧著,同若干年前我跟在我可憐的媽媽身邊進聖心教堂時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 ↑①這兩個名字在德語裡是同一個。 ②指耶穌基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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