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我這個惡劣的當了叛徒的兒子,這時不得不鼓起勇氣,回答我自己的勇敢的兒子:「這是布朗斯基的奇妙的藍眼睛,它們正瞧著你呢,小庫爾特。你的眼睛是灰色的。這是你從你母親那兒遺傳得來的。然而,同那個正吻我可憐的媽媽的手的揚,同揚的父親文岑特一樣,你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奇妙的卻又有著卡舒貝人血統的真實的布朗斯基。有朝一日,我們也會回到那裡去的,回歸本源,那裡散發著有點哈喇的黃油氣味。為有這一天而高興吧!」

  根據我當時的理論,我認為唯有在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體內,或者在我所謔稱的外祖母的黃油罐裡,才能過上真正的家庭生活。甚至在今天,在我一眨眼便能達到甚至超過天父、聖子和更為重要的聖靈三位一體的境地之時,在我一如從事任何其他職業時那樣不樂意地負起接替基督的義務之日,儘管我再也達不到通往我的外祖母的大門,我卻仍在栩栩如生地描繪我的先人圈子裡最美好的家庭生活場景。

  尤其在下雨天裡,我總是這樣想像著:我的外祖母分送請柬,我們在她的體內相會。揚·布朗斯基來了,在這位波蘭郵局保衛者胸口上的幾個子彈窟窿裡插著鮮花,大概是丁香。瑪麗亞由於我的介紹也收到了請柬,她靦腆地走近我的媽媽,為了得到寵愛,給她看那些由媽媽開始記的、由瑪麗亞無懈可擊地繼續往下記的商店賬本。媽媽發出了卡舒貝人的笑聲,把我的情人拉到自己身邊,親她的臉頰,眨眨眼睛說:「小瑪麗亞,我們不會感到虧心的。我們兩個都嫁給了一個姓馬策拉特的男人,又養著一個姓布朗斯基的男人!」

  我不得不嚴格禁止自己繼續往下想,譬如進而想像一個由揚授孕、由我的媽媽在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體內懷胎、最後在那個黃油罐裡出生的兒子之類的事。因為這種事情肯定會像連環套似的一環一環地套下去的。也許還有我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斯特凡·布朗斯基,他畢竟也屬￿這個圈子,他就會先膘瑪麗亞一眼,隨後即一發瞧個沒完。所以,我寧願把我的想像力局限於一次和睦的聚會。所以,我也不再去想像出第三個以及第四個鼓手,只要有了奧斯卡和小庫爾特也就足夠了。我在鐵皮上向在場的人講述了有關那座艾菲爾鐵塔的事情,說我在國外時曾拿它來替代外祖母。來賓們和東道主安娜·科爾雅切克聽了我們的鼓聲都十分快活,並且合著節奏互相拍打膝蓋。這時,我也非常高興。

  雖說展現我自己的外祖母體內的世界及其關係,在有限的平面上看到眾多的層次,有著如此這般的誘惑力,可是,眼下奧斯卡——他同馬策拉特一樣只是個假想的父親——必須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二日的事情,以小庫爾特的三歲生日作為敘述的根據。

  再重複一遍:庫爾特這孩子得到了一件毛衣、一隻皮球、一條帆船、鞭子和陀螺,他還將從我那裡得到一面紅白相間的油漆鐵皮鼓。他剛把帆船拆壞,奧斯卡就走過去,把鐵皮的禮物藏在背後,讓自己那面用舊了的鐵皮在肚子下面搖晃。我們面對面站著,中間只隔一小步;奧斯卡,侏儒;庫爾特,比侏儒高出兩公分。他怒氣衝衝,繃緊著臉,還在破壞那艘帆船。在他拆斷「帕米爾」號——這條帆船的名稱——最後一根桅杆的當兒,奧斯卡把鼓從背後拿到前面,高高舉起。

  庫爾特扔掉帆船殘骸,接過鼓,抱住它,轉動它,臉上的表情稍稍緩和些,但還一直繃緊著。現在是遞給他鼓棒的時候了。遺憾的是他誤解了我的第二個動作,以為是在威脅他,他便用鼓緣打掉了我手裡的鼓棒。我彎下身子去揀鼓棒時,他伸手到背後,當我第二次把鼓棒遞給他時,他就抓起生日禮物抽我;他抽的是我,不是陀螺,是奧斯卡,不是專為挨鞭子抽打而刻有螺紋的陀螺。他要教會他的父親像陀螺似的,一邊旋轉一邊嗚嗚叫。

  他用鞭子抽我,心裡想著:等著,小哥哥,該隱就這樣鞭打亞伯①,抽得亞伯打起轉來,先是跌跌撞撞,後來越轉越快,越轉越穩,先是低沉,後來由難聽的嗚嗚聲變為高聲歌唱,唱起了轉陀螺小曲。該隱用鞭子誘出我越來越高的歌聲,我的聲音蒼白,像一名男高音歌手流暢地唱著他的晨禱。白銀打成的天使,維也納的歌童,訓練有素的閹人歌手②,可能都是這樣歌唱的——亞伯也可能這樣歌唱過,直到他仰面倒地死去,而我也在童子庫爾特的鞭打下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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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該隱和亞伯是亞當和夏娃之子,耶和華看中了亞伯的供物,該隱大怒,殺了他的弟弟。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

  ②在十七和十八世紀,一些人去勢後獲得童聲音質和寬廣的音域,被稱為「閹人歌手」。↓

  當他看到我這樣躺倒在地,可憐巴巴地嗚嗚著的時候,他還抽了好幾下房間裡的空氣,似乎他的胳臂還沒有過癮。他在細緻地檢驗鼓的時候,仍然懷疑地留神著我。先是紅白兩色的漆被椅子角磕掉,接著這件禮物被扔在地板上。小庫爾特尋找並且找到了原先那條帆船的堅固的船身。他用這塊木頭砸鼓。他不是敲擊,而是在把鼓砸碎。他的手打出的節奏實在是太簡單不過了。他繃緊著臉,單調而節拍均勻地揍著一塊鐵皮,這鐵皮不曾指望會遇上這樣一位鼓手,它可以承受很輕的鼓棒的急速敲擊,但承受不了用粗笨的殘骸衝撞。

  鼓開裂了,鐵皮從邊框裡脫身出來想溜之大吉,它剝去了紅白兩色的油漆想施展隱身術,末了用它固有的藍灰色乞求憐憫。可是,兒子對老子送的生日禮物毫不留情。父親還想再度調解,他不顧身上同時發作的多處疼痛,掙扎著爬過地毯,朝站在地板上的兒子爬去,還沒有爬到,鞭子又響了,這只疲憊的陀螺認識這位女士①,它不想再打轉,再嗚嗚叫,那面鼓也最終放棄了能得到一位敏感的、急敲咚咚的、雖說有力卻並不殘暴地揮舞鼓棒的鼓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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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鞭子,因為它在德語裡是陰性名詞。↓

  瑪麗亞進屋時,鼓已經成了廢鐵。她把我抱起來,吻我的腫起的眼睛、裂口的耳朵,舔我的血和我的留下道道鞭痕的雙手。

  啊,如果瑪麗亞不僅僅親吻這個受虐待、發育不全、令人遺憾地不正常的孩子,那該多好呀!如果她認出挨揍的我是孩子的父親,在我的每道傷痕裡認出了她的情人那該多好!如果那樣的話,在接踵而來的陰暗的數月裡,對於她,我會成為怎樣的一種安慰,怎樣的一個既是秘密的又是真正的丈夫呢!

  首先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剛被提升為少尉的斯特凡·布朗斯基,那時隨其繼父姓埃勒斯,在北極海前線中彈身亡,這樣使他的軍官生涯突然出了問題。斯特凡的父親揚,波蘭郵局的保衛者,當年在薩斯佩公墓被槍斃時,把一張施卡特牌藏在襯衫後面。而今,裝飾著這位少尉上裝的是二級鐵十字章、步兵衝鋒章以及所謂的冷凍肉章①。但這件事跟瑪麗亞絕對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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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授予參加過1941年至1942年之交的侵蘇冬季戰役的德國士兵的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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