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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28.接替基督

  是啊,回鄉了!二十點零四分,前線休假人員列車抵達但澤車站。菲利克斯和基蒂送我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同我告別,基蒂流下了眼淚,隨後他們便去霍赫施特裡斯的調度處,奧斯卡則背著行李在二十一點前匆匆穿過拉貝斯路。

  回鄉。今天,這已經成了一種陋習。它使那些持偽造支票去了外國人的地區、待上數年歲數稍大後便回鄉來大談山海經的年輕人變成了現代奧德修斯。有些人,心不在焉,乘錯了火車,不去法蘭克福卻到了奧伯豪森,旅途中稍有見聞——為什麼沒有呢?——剛一回鄉,就誇誇其談地搬出諸如基爾刻、珀涅羅珀和泰萊馬霍斯①等一大堆姓名來。奧斯卡回鄉時發現一切如故,僅僅由於這一點,他就不是奧德修斯。

  如果他是奧德修斯,當然可以稱他所愛的瑪麗亞為珀涅羅珀,可是,並沒有好色的求婚者蜂擁在她周圍大獻殷勤,她一直有馬策拉特在身邊,在奧斯卡背井離鄉前很久,她已經決心跟從他了。但願讀者諸君中間有教養的人士也不會這樣去想:由於我可憐的羅絲維塔從前從事夢遊女的職業活動,便把她看成欺騙男人的基爾刻。至於我的兒子庫爾特,他並沒有為父親做任何事情,即使他已經認不得奧斯卡了,他也絕非是泰萊馬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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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荷馬史詩《奧德修斯》中的人物。基爾到是引誘男子的女妖。珀涅羅珀是奧德修斯忠實的妻子,泰萊馬霍斯是這兩人的兒子。↓

  如果非要類比不可——我深知,回鄉者總得把自己同別的什麼人作一番類比才稱心——那麼,為了諸君的緣故,我願把自己比作《聖經》裡回頭的浪子,因為馬策拉特打開了門,像一個真正的父親而不是一個假想的父親那樣迎接我。是啊,他懂得為奧斯卡的回鄉而欣喜,還淌下了真誠的、無言的淚水,使得我從那一天起,不僅僅自稱是奧斯卡·布朗斯基,也稱自己為奧斯卡·馬策拉特。

  瑪麗亞對我的歸來態度冷靜,但並非不親切。她坐在桌子旁,為經濟局貼食品印花,在小煙幾上已經摞了幾件還沒有打開包裝的給小庫爾特的生日禮物。一向講求實際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讓我舒服一些,便脫去我的衣服,像以往那樣給我洗澡,對我的羞赧之態不加理會,替我穿上睡衣,抱我到桌邊,桌上放著馬策拉特在我洗澡時為我做的荷包蛋和煎土豆,飲料是牛奶。我邊吃邊喝的時候,她開始問我:「你上哪兒去了?我們到處找你,警察局也找你,像發了瘋似的。我們不得不到法庭上去宣誓,說我們並沒有殺害你。好了,現在你回來了。不過,已經惹了不少麻煩,今後還會有麻煩,因為我們必須去報告,你已經回來了。但願他們不會把你送進專門機構①去。你該上那種地方去。誰叫你不說一聲就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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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瘋人院或教養院。↓

  瑪麗亞確實有遠見。麻煩事來了。衛生部的一名官員上我家,找馬策拉特單獨談話,但馬策拉特大聲嚷嚷,使別人都能聽到:「這個根本不要考慮。我妻子臨終前我答應過她。我是父親,不是衛生警察!」

  我沒有被送進專門機構去。但是,從那天起,每兩周便寄來一封公函,要求馬策拉特簽字,馬策拉特就是不簽,但愁成了一臉皺紋。

  奧斯卡必須搶先一步,必須把馬策拉特臉上的皺紋抹平,因為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喜氣洋洋的,不像瑪麗亞似的想得那麼多,問得也少,只要我平安回家就一切都好,他的態度像一個真正的父親。當他們領我到大吃一驚的特魯欽斯基大娘那裡去睡覺時,他說:「小庫爾特會高興的,他又有一個小哥哥了。明天我們就要慶祝小庫爾特的三歲生日了。」

  我的兒子庫爾特在他的生日桌子上除去插著三支蠟燭的蛋糕以外,還見到格蕾欣·舍夫勒親手編織的一件葡萄紅的毛衣,但他根本不稀罕。還有一隻討厭的黃皮球,他坐到球上去,騎在球上,末了用廚房裡的一把刀子把它捅破了。接著,他從橡皮裂口裡吮吸那令人噁心的甜水,這在所有充氣的球裡都會沉澱下來的。皮球不再鼓起供他折騰,小庫爾特便轉身去拆小帆船,把它變成了一具殘骸。陀螺和鞭子就放在他的手邊,他卻碰都不碰。

  奧斯卡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兒子的這次生日。他從當代最狂亂的事件中脫身出來,匆匆趕到東部,為的就是不錯過他的繼承人的三歲生日。這時,他站在一邊,觀看庫爾特的破壞業績,讚賞這個果敢的男孩子,把自己的身高同他兒子的身高比了一下,於是,我若有所思地暗自承認:你離家的這段時間裡,小庫爾特已經長得比你高了。在十七年前你自己的三歲生日那天,你故意讓自己的身高停留在九十四公分,現在,你兒子已經高出你兩三公分了。是時候了,必須使他成為一個鼓手,必須對身高的過快增加大喝一聲:「夠了!」

  我的演員行囊以及我的教科書藏在晾衣間裡屋頂瓦後面。我從行囊裡取出一面擔亮的、新出廠的鐵皮鼓。我可憐的媽媽那時遵守諾言,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我現在也要給我的兒子提供同樣的機會,而那些大人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有充分的根據可以認為,曾經想讓我繼承商店的馬策拉特在我不頂事以後,認定小庫爾特是未來的殖民地商品商。必須預防馬策拉特這個願望變成事實!聽了我說這樣的話,讀者諸君可別把奧斯卡看成專門反對零售買賣的敵人!

  如果有人答應給我或者我的兒子一個工業康采恩,或者讓我或者我的兒子繼承一個王國外加殖民地,我也將同樣防止這種事情變成現實。奧斯卡不想從別人手裡接受任何東西,因此想讓他的兒子也採取類似的行動,使他變成永遠保持三歲孩子身材的鐵皮鼓手——這正是我思想邏輯上的錯誤,似乎對於一個大有希望的年輕人來說,接受一面鐵皮鼓不像接管一爿殖民地商品店那樣是件可增的事情。

  這是奧斯卡今天的想法。可是,他當時只有一個心願:必須在擊鼓的父親身邊擺上一個擊鼓的兒子,必須有兩個矮小的鼓手由下而上地觀察大人們的所作所為,必須建立一個有生殖力的鼓手王朝,因為我的事業必須一代一代地敲著紅白兩色的鐵皮鼓繼承下去。

  我們眼前將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如果我們可以並排敲鼓,即使在不同的房間裡,如果我們可以一邊一個地敲鼓,即使他在拉貝斯路,我在路易森街,他在地窖裡,我在閣樓上,小庫爾特在廚房內,奧斯卡在廁所裡,如果父親和兒子或此或彼能夠偶爾一起敲鐵皮鼓,如果我們兩個遇上好機會,可以鑽到我的外祖母、他的外曾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的幾條裙子下面去,住在那裡,敲鼓,聞有點哈喇的黃油氣味,那該多好啊!蹲在她的大門口,我對小庫爾特說:「往裡瞧,我的兒子。我們是從那裡來的。如果你有足夠的膽量,我們可以回到那裡去待上一個鐘頭或者更長的時間,拜訪一下在那裡等待著的那些人。」

  小庫爾特便會在幾條裙子底下探過身子去,偷偷看上一眼,很有禮貌地問我,他的父親,請我講個分明。

  「那位美麗的女士,」奧斯卡會低聲說,「在那裡正中央坐著的那位,玩弄著她美麗的手,有一張如此溫柔能催人淚下的鵝蛋臉,這就是我可憐的媽媽,你善良的祖母。她由於喝了鰻魚湯,或者由於她的過於甜蜜的心,死去了。」

  「講下去,爸爸,講下去!」小庫爾特會這樣催促我,「這個有小鬍子的男人是誰?」

  我會神秘地壓低嗓子:「這是你的外曾祖父,約瑟夫·科爾雅切克。注意看他那雙閃爍著的縱火犯的眼睛,注意看他的鼻根上方顯露出來的非凡的波蘭人的異想天開和務實的卡舒貝人的詭計多端。還得注意看他腳趾間的蹼膜。一九一三年,『哥倫布』號下水那天,他鑽到一排木筏底下,遊了很久很久,終於到了美國,在那裡成了百萬富翁。有時候,他又下水,遊回來,隱匿在這裡。當年,他成了縱火犯後在這裡找到了保護,把他的那一份獻給了我的媽媽。」

  「那麼,一直躲在那位女士,即我的祖母背後,現在又坐到她身旁,用他的手撫摩她的手的那位英俊的先生又是誰呢?他的藍眼睛同你的一模一樣,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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