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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貝布拉謙遜地一揮手表示拒絕。可是,拉古娜卻喜歡我的這番類比。她說話時小嘴動得多美啊!「請問你,貝布拉,難道他,我們的年輕朋友,當真那麼毫無道理嗎?你的血管裡不是流著歐仁親王的血嗎?不是流著路易十四的血嗎?難道他不是你的祖先嗎?」

  貝布拉抓住我的臂膀,把我拉到一邊,因為空軍不住地觀賞著我們,直愣愣地盯著,令人討厭。末了,一名少尉,緊跟著上來兩名士官,在貝布拉麵前做了個立正姿勢,因為我的師傅的制服上佩戴著上尉的軍銜標誌,袖子上還有一塊印有「宣傳運動」字樣的布條。用勳章裝飾著的小夥子們請拉古娜簽名留念,並且得到了她的簽名。於是,貝布拉一招手,讓他的公務汽車開過來。我們上了車,在汽車開走時還不得不聽著空軍熱情的鼓掌聲。

  佩斯塔洛齊街,馬格德堡街,陸軍草場,我們一路駛去。貝布拉坐在司機旁邊。剛到馬格德堡街,拉古娜就已經拿我的鼓做話題了。「好友,您還一直忠實於您的鼓嗎?」她用她的地中海嗓音低聲說,這嗓音我已經那麼久沒聽到過了。「在其他方面您是否也都忠實呢?」奧斯卡沒有回答她,沒有用他那些同女人之間的冗長乏味的事去勞她的神,但微笑著允許這位偉大的夢遊女先是撫摩他的鼓,接著撫摩他有點抽搐地抱著這鐵皮鼓的雙手,而且越來越顯出南歐人味道地撫摩著。

  汽車拐進陸軍草場,跟著五路電車軌道行駛。這時,我甚至給她回答了,也就是說,我用左手撫摩她的左手,她用右手親熱我的右手。汽車已經駛過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奧斯卡下不了車了。這當兒,我在小臥車的後視鏡裡瞧見了貝布拉淺棕色的、機敏的老人眼睛正觀察著我們兩個的小動作。拉古娜偏偏握住了我的雙手,而我呢,為了不傷害我的朋友和師傅,正要掙脫出來。貝布拉在後視鏡裡微笑,接著避開了他的目光,開始同司機交談。這時,羅絲維塔一邊熱乎乎地捏住我的雙手,撫摩著,一邊啟動地中海小嘴,也開始了一席談話。這是直接講給我聽的,甜蜜地灌進了奧斯卡的耳朵,隨後又談了些實際的事情,接著話又變得更加甜蜜,封住了我的一切顧慮和逃跑的企圖。

  我們到了帝國殖民區,朝婦科醫院方向駛去。拉吉娜告訴奧斯卡,這些年裡她一直想著他,她還一直保存著當年我在四季咖啡館裡唱碎並奉獻給她的玻璃杯。她說,貝布拉雖然是位出色的朋友和優秀的工作夥伴,但同他結婚卻是不能設想的;貝布拉必須單獨生活,拉古娜這樣回答我插入的提問,她給他一切自由,而他也同樣,雖說他天性相當嫉妒,但這些年來他也懂得了拉古娜是約束不了的,況且善良的貝布拉身為前線劇團團長幾乎沒有時間去履行一旦結婚後應盡的義務。

  不過,這前線劇團可是第一流的,它所演的節目若在和平時期照樣能搬上「冬季花園」或「斯卡拉」大劇院的舞臺。而我,奧斯卡,憑著我尚未施展的神授的才能,是否有興致去試他一年呢?何況我的年紀也夠了,她可以擔保,不過,我,奧斯卡,或許有其他重任吧,或者相反?那就更好,他們今天離開此地,方才是他們在但澤一西普魯士軍區的最後一場午後演出。現在他們去洛特林根,隨後去法國,眼下去東線是辦不到的事,謝天謝地,他們剛剛離開東線。我,奧斯卡真走運,東方已成過去,現在是去巴黎,肯定是去巴黎。我,奧斯卡。可曾去過巴黎旅行?就這樣吧,朋友!如果拉古娜已經誘惑不了您這位鼓手冷酷的心,那就讓巴黎來誘惑您吧!我們一起去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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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是意大利語。↓

  這位偉大的夢遊女話音剛落,汽車就停了下來。興登堡林陰大道的樹,綠色,普魯士風,間距一律。我們下車,貝布拉讓司機等著。我不想進四季咖啡館,我的腦子有點亂,需要新鮮空氣。於是我們就到斯特芬公園去散步,口布拉在我右邊,羅絲維塔在我左邊。貝布拉向我談宣傳運動的意義和目的。羅絲維塔向我講述宣傳運動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貝布拉談戰爭畫家、戰地記者,聊他的前線劇團。羅絲維塔讓遙遠城市的名稱從她的地中海小嘴裡溜出來,而報告特別新聞時,那些地名我在無線電裡全都聽到過。貝布拉說了個哥本哈根。羅絲維塔噓出了巴勒莫。貝布拉唱著貝爾格萊德。羅絲維塔像個悲劇女演員似的哀訴道:雅典。但是,兩人一起如癡如醉地反復談論巴黎,保證說,那個巴黎可以抵消方才講到過的所有城市。末了,貝布拉打著官腔,擺出前線劇團團長和上尉的架勢,向我提議說:「請您加入到我們中間來吧,年輕人,擂鼓,唱碎碑酒杯和電燈泡!在美麗的法蘭西、在青春常在的巴黎的德意志佔領軍會感激您,向您歡呼的。」

  僅僅為了走形式,奧斯卡要求有個考慮的時間。我在五月蔥綠的灌木叢中走了足足半個小時,一邊是拉古娜,一邊是我的師傅和朋友貝布拉。我裝出反復思考和大傷腦筋的樣子,搓搓額頭,傾聽林中鳥語,這是我有生以來從來做過的事,仿佛我在期待某一隻紅胸鴝給我答案和忠告。當綠叢中有個什麼東西瞅瞅地叫得特別響、特別引人注意的時候,我開口說:「善良、智慧的大自然勸我接受您的提議,尊敬的師傅。您今後可以把我看做您的前線劇團的一員了!」

  我們接著去了四季咖啡館,喝一杯淡血色的穆哈,商量了我逃離家庭的細節,不過,我們不把這叫做逃跑而叫做出走。

  在咖啡館外面,我們又重複了一遍計劃好的行動的一切細節。我於是同拉古娜以及宣傳運動上尉貝布拉告別,他堅持讓我用他的公務汽車。他們兩個沿著興登堡林陰大道溜達著朝城裡走去。上尉的司機,一位年紀較大的上士,開車送我回朗富爾,一直開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因為我不想也不能讓車開進拉貝斯路。奧斯卡乘著國防軍公務汽車來了,這會轟動四鄰,太過分也太不合時宜。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到馬策拉特和瑪麗亞家去作臨別拜訪。在我的兒子庫爾特學走路的圍欄旁,我站了許久,如果我記憶無誤的話,我也產生了若干做父親應有的想法,便伸手去撫摩這個金髮小傢伙,可是庫爾特不願意。瑪麗亞倒並不拒絕,她有點驚訝地接受了我對她的親熱舉動,儘管多年以來她已經不習慣於此了,她也好心地撫摩我一番。

  同馬策拉特告別我覺得為難,這真是奇怪。這個男人站在廚房裡,正用芥末調料計煮腰花,他同烹任勺結下了不解之緣,或許挺愉快,我因此不敢打擾他。當他想從身後拿東西並伸手在廚桌上瞎模時,奧斯卡這才向他走去,拿起放著切碎的香菜的小木板遞給他。我至今仍然認為,馬策拉特驚訝地、不知所惜地拿著放有香菜的小木板,愣了很久。在我離開廚房以後,他還愣著,因為奧斯卡以前從未遞過、拿過、舉過什麼東西給馬策拉特。

  我在特魯欽斯基大娘那裡吃飯,讓她給我洗了澡,把我放到床上。我等她躺進她的羽絨被裡,吱吱地輕聲打起鼾來時,就穿上拖鞋,帶上我的衣服,穿過那只越來越衰老、正吱吱地打鼾的灰毛耗子睡的房間,在過道裡我拿鑰匙開鎖時費了些勁,最後把鎖擰開了。我一直光著腳,只穿睡衣,挾著我那卷衣服,爬上樓梯,到了晾衣閣樓,進了我的隱藏處,在摞成堆的屋面瓦以及人家不顧防空條例的規定仍舊堆在那裡的成捆的報紙後面,我踉踉蹌蹌地跨過防空沙堆和防空水桶,找出一面嶄新鋥亮的鼓來,它是我瞞著瑪麗亞節省下來的。奧斯卡的讀物我也找出來了:合成一卷的拉斯普庭與歌德。把我喜愛的這兩位作家也帶走嗎?奧斯卡穿上衣服和鞋子,把鼓掛到脖子上,把鼓棒插在褲子背帶後面,與此同時,他跟他的兩位神——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羅①談判。

  那位醉得不省人事的神勸我,要麼什麼讀物也不帶,要麼只帶一疊拉斯普庭走;那位極其狡猾又過於理智的阿波羅則勸我乾脆放棄法國之行,當他發現奧斯卡已經決心赴法國時,便堅持要我帶上一個沒有窟窿的旅行袋,把歌德在幾百年前打過的每一個合乎理性的呵欠都帶走。而我呢,一來由於固執,二來由於我深知,《親合力》一書不能解決一切兩性的問題,便把拉斯普庭以及他的赤裸裸的、然而穿著黑色長襪的女性世界也隨身帶走了。阿波羅力求達到和諧,狄俄尼索斯力求達到沉醉與混亂,奧斯卡則是一個小小的半神②。他使混亂和諧化,使理性處於沉醉狀態。奧斯卡除了他的必死性以外,有一點優於自古以來便確定了的全神們:奧斯卡可以讀使他開心的書,眾神卻總在檢查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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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狄俄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阿波羅是司光明、藝術的神。
  ②半神,指神和人所生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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