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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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是可以習慣於一幢出租公寓以及十九家房客廚房裡的氣味的。我同每一段樓梯,同每一層樓,同每一扇釘有姓名牌的套間門告別。啊,音樂家邁恩,他們認為你不合服役資格而把你送了回來。你又吹起了小號,又喝上了杜松子酒,期待著他們重新把你接去——後來他們果真把他接走了,只是不准他把小號帶在身邊。啊,胖得不成形狀的卡特太太,她的女兒自稱閃電姑娘①。啊,阿克塞爾·米施克,你用鞭子換取了什麼?沃伊武特先生和太太,他們一直吃蕪青甘藍。海納特先生身患胃病,因此在席哈烏船塢工作而沒在步兵服役。旁邊一家是海納特的父母,他們仍舊姓海莫夫斯基。啊,特魯欽斯基大娘,這只耗子在套間門後睡得正香。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她吱吱叫。小矮個兒,他本姓雷策爾,已經被提升為少尉,雖說他從小就得穿長統羊毛襪。施拉格爾的兒子死了。艾克的兒子死了。科林的兒子死了。鐘錶匠勞布沙德還活著,仍在使死鐘錶復活。老海蘭德活著,照舊在把彎釘子敲直。施韋爾文斯基太太有病,施韋爾文斯基先生身體健康,卻死在了她的前頭。 底層對面的套間裡住著的是誰?馬策拉特家的阿爾弗雷德和瑪麗亞,還有一個快滿兩周歲的小傢伙,名叫庫爾特。誰在這夜深人靜時離開這幢吃力地呼吸著的大公寓?是奧斯卡,小庫爾特的父親。他帶著什麼來到黑暗的街上?他帶著他的鼓以及他的大厚本教科書。在所有這些燈火熄滅、相信空防的房屋之中,為什麼他偏偏在一所燈火熄滅、相信空防的房屋前面站住呢?因為這裡住著寡婦格雷夫太太。 他雖然不能把他的教育歸功於她,卻能把某些傳遞感覺的熟練手法歸功於她。為什麼他在這所黑洞洞的房屋前脫下帽子?因為他在悼念蔬菜商格雷夫,此人鬈毛,鷹鉤鼻,自己稱自己的體重,同時上吊。吊死後他仍有鬈毛、鷹鉤鼻,但是,原先失神地待在眼窩裡的棕色眼珠卻過度用力地突了出來。為什麼奧斯卡又戴上了他的有飄帶的海軍帽,頭戴帽子,腳登靴子離開了呢?因為他約定要去朗富爾的貨車車站。他準時來到約定的地點了嗎?他來了。 -------- ↑①閃電姑娘,納粹士兵用語,指通訊兵的女子助手。↓ 這就是說,我是在最後一分鐘到達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下跨道附近的鐵路路堤的。我並沒有在附近的霍拉茨醫生的診所前停留。雖說我在思想裡同護士英格道了別,向小錘路的麵包師傅離所送去了問候,但這些都是邊走邊做的,唯獨聖心教堂的大門止住了我行路匆匆,害得我差點兒來晚了。教堂大門緊鎖。然而我能確切地想像出坐在童貞女馬利亞左大腿上的赤身裸體的、粉紅色的童子耶穌。她又在這兒了,這可憐的媽媽。她跪在懺悔室裡,把殖民地商品店老闆娘所有的罪孽灌進維恩克神甫的耳朵裡去,如同她往常把糖灌進藍色的一磅或半磅裝口袋裡去那樣。 奧斯卡則跪在左側祭壇上,想把鼓塞給童子耶穌,可是這小傢伙不敲鼓,沒有向我顯示奇跡。當時,奧斯卡發了誓,今天,奧斯卡在緊鎖的教堂大門前再度發誓:我定要教會他敲鼓。不是今天就在明天!可是,我要去作長途旅行,便把誓言改為後天,接著轉過身來把鼓手的背對著教堂的大門,堅信我不會失去耶穌,隨後爬上下跨道旁邊的鐵路路堤,丟失了若干歌德和拉斯普庭的殘篇,但仍把我的教育大全的大部分帶上了路堤,帶到了鐵軌間。我踉踉蹌蹌地越過枕木和碎石,還走了一箭之遙,慌忙中險些把正等著我的貝布拉撞倒。天真黑呀! 「原來是我們的鐵皮演奏家!」上尉兼音樂小丑喊道。我們相互提醒要多加小心,摸索著過了鐵道、交軌點,在那些正在調軌的貨車之間迷了路,最後找到了那列前線休假人員的列車,車上給貝布拉的前線劇團留了一節專用車廂。 奧斯卡過去乘過有軌電車,如今他也該乘乘火車了。貝布拉把我推上車廂時,正在做針線活的拉古娜抬起頭來,莞爾一笑,微笑著吻我的臉頰。她一直在微笑,手指卻不離開她的針線活,並向我介紹了前線劇團的兩位團員:雜技演員菲利克斯和基蒂。蜂蜜般金黃頭髮的、皮膚有點發灰的基蒂不無吸引力,個子同那位夫人差不多。她說話略帶薩克森口音,這更增添了她的魅力。雜技演員菲利克斯是劇團裡個子最高的。他的身高總得有一百三十八釐米。這個可憐蟲因為他引人注目的出格的身材而苦惱。 九十四釐米的我的出現,更激發了他的變態心理。這位雜技演員的長相同一匹用高級飼料餵養的選拔出來的賽馬有若干相似之處,因此,拉古娜開玩笑地稱他「卡瓦洛」①或「菲利克斯·卡瓦洛」。雜技演員菲利克斯同貝布拉上尉一樣也穿著軍灰色制服,不過只佩著上士軍銜標誌。女士們也藏身在剪裁成旅行服裝的軍灰色衣料裡,簡直太不合身了。拉古娜手指下的針線活原來也是塊軍灰色布料,後來成了我的制服。布料是貝布拉和菲利克斯捐贈的,羅絲維塔和基蒂輪流縫製,剪去的軍灰色布料越來越多,直到上裝、褲子和軍帽都合我的尺寸為止。在國防軍的任何服裝局裡都不可能弄到適合奧斯卡穿的鞋子。我也樂得穿我自己的平民的系帶靴,免得套上士兵的低統靴。 -------- ↑①意大利語,意思是「馬」。↓ 我的證件是偽造的。雜技演員菲利克斯在做這件精細的工作時證實自己是相當熟練的。我純粹出於禮貌而未能提出抗議。偉大的夢遊女讓我冒充她的兄弟,當她的哥哥。具體地說是:奧斯卡奈洛·拉古娜,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一日生於熱那亞。到今天為止,我用過各種各樣的姓名。奧斯卡奈洛·拉古娜是其中之一,無疑不是最難聽的。 我們出發了。火車駛經斯托爾普、什切青、柏林、漢諾威、科隆開往梅斯。柏林我一無所見。我們停留了五小時。自然正遇上空襲警報。我們躲進了托馬斯地窖。前線休假人員像沙丁魚似的臥倒在拱頂下面。憲兵隊的人不准我們進去,這時傳來了喧鬧聲。從東線來的幾個士兵,看過劇團的演出,認識貝布拉和他的團員。他們鼓掌吹口哨,拉古娜也擲去了飛吻。他們要求我們演出,幾分鐘內就在這個從前是拱頂地窖啤酒館的底部臨時搭起了一個舞臺似的東西。貝布拉難以拒絕,尤其是一位空軍少校由衷地、以過分誇張的姿態請他演些拿手好戲給士兵們一飽眼福。奧斯卡將要在真正的劇團演出中首次登場。雖說我並非毫無準備就上臺,在火車上,貝布拉同我一起多次排練過我的節目,這時我卻怯場了,這使得拉古娜又有機可趁,撫摩我的手哄我。 士兵們熱心透頂,他們剛把我們的演員包搬過來,菲利克斯和基蒂就開始了他們的雜技表演。這兩個都是橡皮人,他們把自己的身體打成結,不斷地從自己的身體裡鑽進去又鑽出來,繞住自己的身體,取下身體上的一截,把他的給她,把她的給他,互相交換這一截身子或那一截身子,使擁擠著的、目瞪口呆的士兵們感受到劇烈的四肢疼痛和延續數日之久的肌肉酸痛。菲利克斯和基蒂還在打結和解結的時候,貝布拉扮著音樂小丑出場了。他在從滿到空的酒瓶上奏出那些戰爭年頭裡最流行的曲子。 他演奏了《埃裡卡》和《媽媽齊,送我一匹小馬》,又讓《故鄉,你的星》在瓶頸上響起並放出光芒。但這還不夠激動人心,他便搬出他的老牌光輝樂曲,讓《老虎吉米》在酒瓶叢中狂吼怒叫。這支樂曲不僅前線休假人員喜愛,連奧斯卡愛挑剔的耳朵也喜歡聽。貝布拉演了幾套魔術,雖然幼稚,然而照樣受歡迎。之後,他宣佈羅絲維塔·拉吉娜,偉大的夢遊女,以及奧斯卡奈洛·拉古娜,殺玻璃的鼓手出場。觀眾的熱情當真被他燒旺了,羅絲維塔和奧斯卡奈洛必定成功。我用急速輕敲的動作作為我們的表演的引子,用漸強的急速敲擊為高潮的到來鋪路,在表演結束時用大段藝術性強的敲擊引出喝彩聲。 拉吉娜從觀眾堆裡隨便叫出一名士兵甚至軍官,請年老皮厚的上士或靦腆狂妄的候補軍官坐下,她便來看這一個或那一個的心,她還真能看透他們的心。除去她總能說對軍人證上的各種日期以外,她還把上士和候補軍官私生活中不可告人的事透露給觀眾。她在披露人家的隱私時講得委婉動聽,妙語連珠,末了,送給那些如觀眾所說被剝個精光的傢伙每人一瓶啤酒,請受賞者把瓶子高高舉起,讓大家都能看清,隨後給我,奧斯卡奈洛,打了個暗號:漸強地急速擂鼓,啤酒瓶應聲裂成碎片。這對於我的聲音來說如同兒戲,再難的任務也不在話下。剩下的是詭計多端的上士或乳臭未乾的候補軍官濺滿啤酒、目瞪口呆的臉——接著爆發出喝彩聲,經久不息的掌聲,摻入這掌聲之中的是對帝國首都的一次大轟炸的噪聲。 我們所表現的雖說不是世界水平,但娛樂了士兵們,使他們忘記了前線和休假,使他們放聲大笑,無休止地大笑。炸彈落到了我們的頭上,搖晃並掩埋了地客和其中的一切,燈和備用燈都滅了,一切都倒在地上,亂作一團。這時,仍然一再有笑聲穿過這口被掩埋的、令人窒息的棺材。「貝布拉!」他們喊道,「我們要聽貝布拉!」好心而又頑強的貝布拉應聲而起,在黑暗中扮演小丑,硬使被掩埋的群眾同聲大笑。當大家要求拉古娜和奧斯卡奈洛表演時,他大聲說道:「拉古娜夫人非常——疲倦了,親愛的鉛土兵們。小奧斯卡奈洛為了大德意志帝國和最終勝利也需要睡上一個小覺!」 她,羅絲維塔,躲在我的身旁,感到害怕。但奧斯卡並不害怕,卻還是躲在拉古娜身旁。她的懼怕和我的膽量把我們的手合在一起。我搜索她的懼怕,她搜索我的膽量。末了,我變得有點害怕了,她卻得到了膽量。當我第一次驅走了她的懼怕,使她有了膽量時,我的男子漢的膽量已經第二次產生。我的膽量已經歷時十八個光輝的年頭了,而她,我不知道她多大年紀,也不知道她是第幾次這樣躺著陷於她那訓練有素的、使我產生膽量的懼怕之中。因為同她的臉一樣,她那尺寸雖小卻數目齊全的身體上絲毫沒留下已被埋葬的時間的痕跡。 委身於我的是一個膽量與懼怕都沒有時間性的羅絲維塔。她在帝國首都遭到一次大轟炸時,在被掩埋的托馬斯地窖裡,屈服於我的膽量,喪失了她的懼怕,直到防空人員把我們挖掘出來為止。可是,人家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小人國的女子究竟是十九歲還是九十九歲。對奧斯卡來說,保持沉默是很容易的,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向他提供那頭一道同他的身體尺寸相符合的擁抱的,究竟是個有膽量的老嫗,還是一個出於懼怕而百依百順的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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