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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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自己那張小板凳上,觀察著沙發榻上瑪麗亞的肚子。她呼吸相當困難,兩眼緊閉。我悶悶不樂地間或敲幾下鐵皮鼓。但是她沒有動靜,並且強迫我不得不在同一間屋裡隨著她的肚子的起伏一起呼吸。不錯,這兒還有時鐘、夾在窗玻璃和窗簾中間的蒼蠅以及以克裡特岩石島為背景的無線電廣播。片刻之後,對於我來說,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我只看到那個肚子,我既不知道它是在哪間房間裡變大的,也不知道它是屬誰的,我甚至不太清楚是誰把它搞成這麼大的,而只有一個願望:必須弄掉它,這個肚子,這是一個錯誤,它擋住你的視線,你必須站起來有所行動!於是,我站起身來。你必須看看能採取什麼行動。 於是,我朝那肚子走去,一邊走,一邊順手操起一樣物件。這是一種惡性膨脹病,你應當給它放點氣。於是,我舉起方才走近前來時順手操起的物件,在瑪麗亞擱在她的肚子上的那雙一同呼吸著的小手間尋找一個地方。你現在應該最後下定決心了,奧斯卡,要不然,瑪麗亞會睜開眼睛的。我已經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但我繼續盯著瑪麗亞微微顫抖的左手,雖然我發覺她抽走了右手,這右手準備有所動作,當瑪麗亞用右手擰走奧斯卡握在手中的剪刀時,我也並沒有特別感到吃驚。我也許還舉著掌中無物的空拳站了幾秒鐘,聽著時鐘、蒼蠅、收音機裡報告有關克裡特島的報道到此結束的播音員的聲音,隨後轉過身去,在下一個節目——兩點到三點播放的輕音樂——開始之前,離開了我們的起居室,面對一個填滿空間的大肚子,我覺得這個房間變得過於狹窄了。 兩天以後,瑪麗亞給我買了一面新的鼓,並把我帶到三層樓上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去,那兒,滿屋子散發著代用咖啡和煎土豆味。起初,我睡在沙發上,因為奧斯卡拒絕睡在赫伯特以前睡過的床上,我擔心,那床上還一直留有瑪麗亞身上的香草味。一個星期以後,老海蘭德把我的小木床扛到了樓上。我同意把它放在那張床旁邊,那張床曾經窩藏過我、瑪麗亞以及我們共有的汽水粉。 在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奧斯卡冷靜了下來,或者說,變得無所謂了。我現在看不到那個肚子,因為瑪麗亞怕爬樓梯。我也不到底層的房間裡去,不到店鋪裡去,不上街,甚至連公寓的院子也不去,由於食物供應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院子裡又養起兔子來了。 奧斯卡大部分時間坐在那兒看士官弗裡茨·特魯欽斯基從巴黎寄來的或者帶回來的明信片。我對巴黎這個城市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印象。特魯欽斯基大娘遞給我一張印有艾菲爾鐵塔風景照的明信片。我同意研究這個大膽建築的鐵結構,開始擂鼓來表現巴黎,敲出一支彌賽特曲①,雖說我以前從未聽過演奏彌賽特曲。六月十二日(根據我的推算早了十四天),在雙子宮這個時辰(並非如我所估算的在巨蟹宮這個時辰),我的兒子庫爾特出世了。 父親生在木星年,兒子生在金星年。父親受處在室女官的水星所主宰,這使他生性多疑,富於想像力;兒子也同樣由水星所主宰,但水星卻正好位於雙子宮,這使他頭腦冷靜,有進取心。我身上的某些素質,被我的命宮裡的天秤宮的金星所減弱,但在我的兒子身上,卻被他的命宮裡的白羊座所惡化;我將來會感受到他命裡的火星所帶來的後果。 -------- ↑①彌賽特曲,摹仿風笛音調的小曲。↓ 特魯欽斯基大娘心情激動、像老鼠那樣吱吱喳喳地把這條新聞告訴了我:「你想像一下,小奧斯卡,天上的鸛給你帶來了一個小弟弟①。我已經想過了,只要不是個姑娘就好,要是個姑娘啊,往後會帶來苦惱的!」我幾乎沒有中斷擊鼓來再現艾菲爾鐵塔和新添加進來的凱旋門的景象。特魯欽斯基大娘覺得即使擺出一副特魯欽斯基外婆的面孔,也休想指望得到我的道賀。雖然今天不是星期日,但她打定主意要抹上點紅顏色,便抓起常備的菊苣根包裝紙,像抹胭脂似的用它搓著面頰,色澤鮮豔地出了門,下樓去,到底層給那個所謂的父親馬策拉特幫忙。 -------- ↑①西方諺語「翔鸛臨門」意指孩子出世。↓ 方才已經講過,時當六月。一個騙人的月份。前線處處得勝——如果把巴爾幹半島的勝利①也說成是勝利的話——在東方②,可望得到更大的勝利。那兒,一支龐大的軍隊在挺進。鐵路運輸繁忙。就連一直輕鬆愉快地待在巴黎的弗裡茨·特魯欽斯基,也不得不踏上方向朝東的旅途。這次旅行不會馬上停止,不該把它同前線的休假旅行混為一談。可是,奧斯卡卻安靜地坐著,面對那些光亮的明信片,逗留在溫柔的、初夏的巴黎,輕輕敲著《三個年輕鼓手》,同德國佔領軍毫無瓜葛,所以也用不著擔心遊擊隊會把他從塞納河橋上推下水去。可不是嗎,我身穿平民服裝,帶著我的鼓,登上了艾菲爾鐵塔,在塔頂,理所當然地享受遠眺四野的情趣,心曠神怡。儘管身在高處誘我起念自盡,但我還是擺脫了這種既苦又甜的念頭。待到下來以後,九十四公分高的我站在艾菲爾鐵塔腳下時,我這才回頭想到我的兒子已經出世了。 -------- ↑①指1941年4月德軍入侵南斯拉夫和希臘。 ②指入侵蘇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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