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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在那兒,一個兒子!我心中想。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咱們走著瞧吧,在這兒究竟誰是父親——是那個馬策拉特先生呢還是我,奧斯卡·布朗斯基。

  在炎熱的八月——我記得,正是廣播又一次勝利地結束了一場圍殲戰,即斯摩棱斯克那一場戰役的時候,我的兒子庫爾特受洗了。我的外婆安娜·科爾雅切克和她的兄弟文岑特·布朗斯基也被請來參加洗禮,這是怎麼回事呢?如果我堅持那種說法的話,也就是說,揚·布朗斯基是我的父親,不吭聲的、脾氣越來越古怪的文岑特是我的祖父,那麼,邀請他們來參加洗禮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這麼一來,我的祖父母就是我的兒子庫爾特的曾祖父母了。

  馬策拉特自然決不會想到做這樣的推論,儘管是他開口邀請他們的。他甚至在自己最沒有把握的時刻,比如說玩施卡特輸得一敗塗地以後,仍舊認為自己是雙重父親:生身之父和養育之父。奧斯卡重新見到他的祖父母也是由於別的原因。人家已經使這兩個可愛的老人德意志化了。他們不再是波蘭人,僅僅做著卡舒貝人的夢。人家把他們叫做第三民族集團的德意志人。

  此外,揚的遺孀,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嫁給了一個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農民同盟拉姆考地方負責人。一些法案正在審議中,一旦批准執行後,馬爾加·布朗斯基和斯特凡·布朗斯基都得改姓他們的繼父埃勒斯的姓。十七歲的斯特凡自願報名參軍,現在在格羅斯博施波爾軍訓營接受步兵訓練,大有希望到歐洲的戰爭劇院去看戲。奧斯卡呢,雖然馬上就要到可以參軍的年齡,卻不得不待在他那面鼓的後邊等待著,直到陸軍或者海軍甚而至於空軍需要一名三歲的鐵皮鼓鼓手時才會有參軍的機會。

  地區農民負責人埃勒斯開了個頭。洗禮前十四天,他坐在雙套馬車的車座上,身邊坐著黑德維希,來到了拉貝斯路。埃勒斯是羅圈腿,有胃病,根本沒法同揚·布朗斯基比。他坐在起居室的桌旁,比他身邊的牛眼睛黑德維希矮了一頭。他的來訪連馬策拉特都感到突然。一時不知談什麼好。於是先談天氣,接著談到東方發生的種種事情,那裡軍隊緊張地向前挺進,比一九一五年①順利,馬策拉特回憶著,一九一五年他就在那裡。

  他們煞費苦心地避而不談揚·布朗斯基。末了,我結束了他們這種回避的打算,做出小孩子的那種滑稽的嘴形,連連大聲呼喚奧斯卡的舅舅揚。馬策拉特硬著頭皮替他以前的朋友和情敵說了幾句好話,又說了幾句發人深思的話。埃勒斯當即附和,話還挺多,雖說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前任。黑德維希甚至找到了幾滴真心的眼淚,淚珠緩緩地從臉上淌下來。末了,她還找到了一番話來結束關於揚的話題:「他可是個好人哪。連蒼蠅他都不會去傷一根毫毛的。誰料到他竟這樣到了九泉之下,在那兒他會害怕的,無緣無故地就會嚇得個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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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德俄之戰。↓

  聊完這一席話後,馬策拉特讓站在他身後的瑪麗亞去取瓶裝啤酒,接著問埃勒斯會不會玩施卡特。埃勒斯不會,感到十分抱歉,但馬策拉特頗有氣度,並不計較這位地區農民負責人這樣一個小缺點。他甚至拍了拍埃勒斯的肩膀,並且說——這時啤酒已經斟到酒杯裡了——即使他對施卡特一竅不通,那也沒啥關係,照樣可以成為好朋友。

  就這樣,黑德維希·布朗斯基以黑德維希·埃勒斯的身份又來到我們家,除了她那個地區農民負責人之外,還帶著她以前的公公文岑特和他的妹妹安娜一同前來參加洗禮。馬策拉特看來是知道的,他站在大街上鄰居家的窗戶下面親切地大聲招呼這兩個老人,進了起居室。當我的外婆從四條裙子底下掏出洗禮的禮物——一頭催肥的鵝來時,馬策拉特又說:「這可沒有必要啊,媽媽。要是你空著手共,我也高興啊。」這番話我的外婆不愛聽,她要知道人家對她的鵝是怎麼評價的。她攤開大巴掌,拍了拍這只肥鵝,抗議說:「別大驚小怪的,阿爾弗雷德。這不是卡舒口肥鵝,是一隻德意志民族的家禽,吃起來味道同戰前一模一樣!」

  這樣一說,所有的民族問題都解決了,只是在洗禮以前又出現了一些麻煩,因為奧斯卡不願進新教教堂。他們把我的鼓拿下出租汽車,用這鐵皮鼓來引誘我,還再三再四對我講,誰都可以公開地帶著鼓進新教教堂。然而,我仍舊堅守我的最忠誠的天主教徒的立場。我寧肯對著維恩克神甫的耳朵作一次簡明扼要的懺悔,也不願去聽新教牧師的洗禮佈道。馬策拉特讓步了。他顯然是害怕我的聲音以及由它造成的損失和別人提出的賠償要求。於是,在教堂裡舉行洗禮的時候,我就待在出租汽車裡,觀賞司機的後腦勺,打量反光鏡裡映出的奧斯卡的容貌,回想若干年以前我自己的洗禮以及維恩克神甫所作的據說能從受洗嬰兒奧斯卡身上驅走撒旦的種種嘗試。

  洗禮以後,便是聚餐。他們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先上來的是小牛頭做的假甲魚湯。湯匙和湯盆。鄉下來客們咂咂地吸飲起來。格雷夫翹起小拇指。格蕾欣·舍夫勒連喝帶嚼。古斯特端著湯匙咧開大嘴微笑。埃斯勒嘴含湯匙仍在說話。文岑特手發顫,尋找著楊匙沒撈到的東西。只有兩位老太太,外婆安娜和特魯欽斯基大娘,一頭紮在湯匙裡。奧斯卡呢,這麼說吧,從湯匙裡掉了出來。他溜了,而別人還在喝湯,他到臥室裡去尋找他的兒子的搖籃,因為他要為他的兒子考慮考慮,而那些端著匙子的人,雖然一匙匙地往肚裡灌湯,頭腦卻被掏空了,思想越來越乾癟。

  帶輪子的搖籃上方籠罩著淺藍色的薄絹天宇。由於搖籃的邊沿太高,我起先只看到藍紅色的起皺的東西。我把鼓墊在腳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仔細看看我的兒子了。他睡著,在睡夢裡神經質地抽搐著。啊,父親的驕傲,它始終在尋找偉大的字眼!眼望著嬰兒,我想不出別的言辭,只有那簡短的一句話:等他到了三歲的時候,他也應該得到一面鐵皮鼓。我的兒子不讓我瞭解他的智力狀況。我只好希望他同我一樣屬￿聽覺敏銳的嬰兒。我因此再三再四地向他許下諾言,在他三歲生日時給他一面鐵皮鼓,隨後從我的鐵皮鼓上下來,又去同起居室裡的成人們湊熱鬧。那邊,他們剛好喝完假甲魚湯。瑪麗亞端上碧綠的、甜的奶油拌罐頭豌豆。負責烤小豬的馬策拉特,親手端上大盤子。他脫去上裝,只穿襯衫一片接一片地切著,面對這熟軟、多汁的肉做出一副溫柔得失常的面孔,以至於我不得不扭過頭去看別處。

  蔬菜商格雷夫得到特殊供應。給他的是罐頭蘆筍、煮得很老的雞蛋和鮮奶油拌蘿蔔,因為素食者不吃肉。可是,他同別人一樣,盛了一大匙土豆泥,但不澆肉汁而是澆上熱黃油享用,熱黃油盛在一個還在噝噝作響的小缽裡,由瑪麗亞小心翼翼地從廚房裡端來給了他。別人都喝啤酒,格雷夫杯子裡盛的是甜果子汁。他們談論著基輔圍殲戰,扳著手指頭算俘虜的人數。波羅的海東岸地區的德意志人埃勒斯,在這件事上顯得特別機靈,每數到十萬人時他就豎起一個指頭,當十個指頭都豎起表示有一百萬人時,他又一個指頭接一個地彎下去,繼續計算。俄國戰俘由於數目越來越大而變得越來越沒有價值,越來越沒有意思。

  這個話題他們終於談膩了,舍夫勒便講起戈滕港的潛水艇來。馬策拉特對著我外婆安娜的耳朵小聲說,在席哈烏每週有兩艘潛艇從船臺下水。蔬菜商格雷夫接著向所有來慶賀洗禮的客人解釋,為什麼潛艇是橫著從船臺上下水的而不是船尾先下水。他想讓人一聽就明白,便一邊講,一邊打手勢比劃。一部分被潛艇製造迷住了的客人全神貫注地卻又笨拙地摹仿著他的手勢。文岑特·布朗斯基正用左手比作一艘冒出水面的潛艇時,卻碰翻了他的啤酒杯。我的外婆正要罵他一通時,瑪麗亞過來打圓場,連聲說沒關係,桌布明天反正是要洗的;洗禮聚餐時,桌布上有油蹟汙斑是很自然的事情。特魯欽斯基大娘拿來一塊大抹布,擦掉那一大灘啤酒。她左手端著一個大水晶碗,裡面盛的是杏仁屑巧克力布丁。

  唉,巧克力布丁如果根本不加調味計或者加上別的調味汁該多好啊!可是偏偏加了香草調味汁。黃色的、默而稠的香草調味汁。一種極平常、極普通然而又極獨特的香草調味汁。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香草調味汁更加快活和更加悲哀的東西了。柔和的香草味飄散開去,把我團團圍住,使我陷在瑪麗亞的氣味中,因為她是一切香草味的發源地,而她卻坐在馬策拉特身邊,手握著他的手,我再也不能看下去,再也忍不住了。

  奧斯卡從他那張兒童小椅子上滑下去,一把抓住格雷夫太太的裙子,躺倒在正吃著布丁的格雷夫太太的腳下,頭一回領教了莉娜·格雷夫所特有的難聞氣味,這股氣味立即壓倒、吞沒、消滅了所有的香草味。

  儘管我聞到一股酸味,但我仍然堅持迎向這股新的氣味,直到我覺得一切同香草味有聯繫的記憶都被麻醉為止。一陣起解脫作用的噁心向我襲來,緩慢地,既不發出聲音,也沒有使我痙攣。當假甲魚湯、成塊的烤豬肉、幾乎是完整無損的罐頭豌豆以及那幾小匙香草調味汁巧克力布丁從我的嘴裡吐出來時,我才明白我昏厥了。我在昏厥中游泳,奧斯卡的昏厥擴展到莉娜·格雷夫的腳下——於是,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後我每天都要把昏厥帶給格雷夫太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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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一章末尾說:「愛已經變成了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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