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七三


  十月中旬,奧斯卡被從市立醫院釋放。我同護士們真是難分難舍。當一位護士(我想,她的名字不是貝爾尼就是埃爾尼),當埃爾尼或貝爾尼護士把我的兩面鼓遞給我時,一面破鼓,它使我犯下罪過,一面完好的鼓,它是我在保衛波蘭郵局期間佔有的,這時,我方才意識到,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把鐵皮鼓丟在了腦後,因此,在這個世界上,除去鐵皮鼓而外,對我來說,還存在一樣東西:護士!

  我帶著樂器,懷著新獲得的知識,離開了市立醫院。由於我那三歲孩子的腳還有點站不穩,馬策拉特便攙著我的手回到拉貝斯路。迎來的是戰爭頭一年的日常生活,平日的無聊以及更其無聊的星期日。

  十一月下旬一個星期二——過了幾星期的恢復期後我第一次上街——奧斯卡愁眉苦臉地敲著鼓,不顧濕冷的天氣,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和布勒森路的拐角上遇到了前神學院學生舒格爾·萊奧。

  我們面對面站了一段時間,尷尬地微笑著,待到萊奧從他的禮眼口袋裡掏出細軟羊皮手套,並將這黃白色、皮膚似的遮蔽物套住他的手指和掌心時,我這才明白自己遇上了誰,領悟到這次會面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奧斯卡害怕得心裡直打鼓。

  我們還瞧了瞧皇帝咖啡食品店的櫥窗,目送若干輛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上交叉而過的五路和九路有軌電車駛去,隨後沿著布勒森路同一式樣的房屋,繞著街上一根廣告柱轉了幾圈,細讀通知把但澤盾換成帝國馬克的佈告,用指甲刮破一張貝西爾洗衣粉廣告,在藍白色之下見到一點紅色,這使我們心裡感到滿意。

  正要返回廣場的當口,舒格爾·萊奧用他戴手套的雙手把奧斯卡推進一個門道裡,戴手套的左手在身後抓,接著伸到禮服的後擺底下,伸進褲兜裡,掏著,找到了什麼東西,在兜裡摸著找到的東西,斷定是他所要找的,便握在手裡,把手伸出口袋,讓後擺落下,戴手套的拳頭慢慢地向前伸,一個勁兒地向前伸,把奧斯卡頂到門道的牆上,他的胳臂真長,但是牆壁可一步不讓——在他攤開戴著手套的手之前,我簡直以為他的胳臂會從肩關節上跳出來,自行朝我的胸膛打過來,穿透它,從我的兩根鎖骨中間穿出去,鑽進黴味很濃的門道的牆裡去,而奧斯卡將永遠也看不見萊奧手裡捏的是什麼,只記得牆上貼的布勒森路住房守則,它同拉貝斯路的住房守則大同小異。

  萊奧的手快碰到我的水手大衣,已觸著大衣上一顆錨形鈕扣時,他飛快地攤開手。我只聽得他的指關節咯咯作響,頓時見到在有黴點的、發亮的、保護著他的手的手套上放著一個子彈殼。

  當萊奧又捏上拳頭時,我已經決心跟他走了。這一小塊金屬同我直接說了話。我們並肩沿布勒森路走去,奧斯卡在萊奧的左邊,無論櫥窗、廣告柱都不能使我們留步,我們穿過馬格德堡街,布勒森街盡頭兩幢方箱形的高樓落在了我們背後。在這兩幢樓上,夜間亮起了警告燈,指示著起飛和降落的飛機。我們先在鐵絲網圍住的飛機場邊沿費力地走著,終於上了較幹的柏油路,跟著通往布勒森方向的九路電車軌道前進。

  我們不說一句話,但萊奧仍一直把子彈殼捏在手套裡。因為天氣又濕又冷,當我躊躇不前想住回走時,他又攤開手,讓那塊金屬在掌心裡跳躍,引誘我一百步、一百步地向前走。快到市有的地產薩斯佩、我當真下決心轉身往回走時,他甚至求助於音樂來挽留我。他鞋跟著地,轉過身來,把子彈殼空的一頭朝上,像長笛的側口似的貼在凸出的、流涎水的下唇上,在開始越下越大的雨中吹出一聲尖厲的、時而震顫、時而像被濃霧壓抑的音響。奧斯卡冷得發抖,不僅由於子彈殼上吹出來的音樂,還因為這種糟糕的天氣——它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並且由於這個特定的場合而顯得更其糟糕——因此,我根本不想花力氣來掩飾自己受凍的狼狽相。

  是什麼引誘我去布勒森的呢?不錯,是那個捕鼠者萊奧,吹著子彈殼的萊奧。但是,傳到我耳中的聲響還不止這點。從碇泊場,從十一月的濃霧籠罩下的新航道,傳來了輪船的汽笛聲以及一艘經蘇格蘭、舍爾米爾和帝國殖民區到我們這裡、如今正要進港或出港的魚雷快艇餓狼似的嗥聲。因此,萊奧輕而易舉地借助報霧信號聲、汽笛聲和子彈殼裡吹出來的尖聲,拖著凍壞了的奧斯卡跟他一起往前走。

  一道拐向佩朗肯方向的鐵絲網把飛機場同新練兵場和青格爾溝隔開。就在那兒的高地上,舒格爾·萊奧站住了,歪著腦袋,淌著口水,瞧了半天我那顫抖的身子。他吮住子彈殼,用下唇抿住,好似靈機一動,猛地一伸胳臂,脫下烤肉色的燕尾服,把這件散發著濕土味的沉重的衣服披在我的腦袋和肩膀上。

  我們又上路了。我不知道奧斯卡是否不那麼凍得發抖了。有時,萊奧一跳五步遠,隨後站住。他穿著滿是褶紋但非常白的襯衫,活像一個想要冒險從中世紀的城堡主樓或塔樓裡跳下逃走的人,他身上那件潔白耀眼的襯衫應規定作為精神病患者的時裝。萊奧的目光一接觸身穿烤肉色禮服、踉踉蹌蹌地走著的奧斯卡,總要爆發出一陣狂笑,並像一隻呱呱叫的烏鴉似的拍拍翅膀,止住笑聲。

  實際上,我自己肯定也像一隻滑稽可笑的鳥,不像渡鴉也似烏鴉。另外,上裝的下擺有一截拖在我身後,像裙據掃著柏油路面。我像皇帝陛下似的留下一條寬大的尾跡,奧斯卡回頭看了第二眼後,便頓感自豪。這條尾跡,如果不說象徵著,那也是暗示著在他身上微睡著的、還沒有足月臨產的悲劇性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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