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七二


  但是,這一顆始終留在那裡並與我們大有關係的子彈殼,卻被舒格爾·萊奧找到了。不論什麼葬禮,縱使嚴加保密,都瞞不過他。此人是在安葬我可憐的媽媽,安葬我那位滿身傷疤的朋友赫伯特·特魯欽斯基時認識我的。他肯定也知道,他們把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埋在哪裡,可是我從未向他打聽過。十一月底,人家剛把我從醫院裡放出來,他遇見了我。由於能夠把這顆洩露天機的子彈殼交給我,他感到非常高興,幾乎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在我拿著那顆子彈殼(它的鉛子兒也許就是揚挨上的),跟隨著舒格爾·萊奧,並引領您,讀者諸君,去薩斯佩公墓之前,我不得不先請諸君將但澤市立醫院兒科病房的金屬床同此地療養與護理院的金屬床作一番比較。這兩張床都漆上白瓷漆,然而仍有區別。若用折尺去量的話,兒科病房的床比較短,床欄杆卻比較高。雖說我寧願睡一九三九年那種短而高的籠子,但是,我在今天這張為成年人用的床上仍然達到了清靜無為的境地。幾個月以來,我一直在要求換一張欄杆更高而照舊是白瓷漆的金屬床,但是同意與否,我則聽憑療養院領導去決定。

  今天,我與來訪者之間幾乎無屏障可言。可是,當年在兒科病房時,每逢探望日,那高聳的柵欄便將我同來訪者馬策拉特,同來訪者格雷夫和舍夫勒夫婦隔離開來。到我快出院時,我的床欄杆還把那座以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命名的、活動的、四條裙子的大山分割成若干塊。她來了,焦慮,歎息,呼吸困難,時而舉起她那雙多皺紋的大手,展開粉紅色的皸裂的手掌,隨後又膽怯地放下她的手掌,垂下她的手,啪的一聲打在自己的大腿上。這一聲響今天猶在我耳邊迴響,不過,我只能在鼓上模仿出一個大概來。

  她初次來探望,就把自己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也帶來了。文岑特抓住床欄杆,無休止地或講或唱或邊唱邊講波蘭女王,童貞女馬利亞,聲音雖小,卻咄咄逼人。奧斯卡真希望有名護士留在這兩位老人身邊。因為他們兩個指摘我,用布朗斯基家炯炯的目光盯著我,不顧我正苦於在波蘭郵局打施卡特而引起的頭痛和發燒,期待我作出表示,說出一句使他們寬慰的話,告訴他們,揚在最後幾個小時裡一直在玩施卡特牌並且膽怯害怕。他們要我作證,說明揚是無罪的,似乎我能夠洗清揚的罪,似乎我的證詞會有什麼分量和說服力。

  如果我給埃貝哈特小組的軍事法庭打這樣一份報告的話,該怎麼寫呢?我,奧斯卡·馬策拉特承認,在九月一日前夕曾守候過回家途中的揚·布朗斯基,用一面急需修理的鼓把他引誘到那個波蘭郵局裡去,揚·布朗斯基本來已經離開了那個郵局,因為他不想守衛它。

  奧斯卡沒有寫這樣的證詞來為他假想的父親開脫罪責。當他決心把當時的經過情形告訴這兩位老人時,他就開始痙攣,弄得護士長只好縮短探望時間,並禁止他的外祖母安娜和他假想的祖父文岑特再來醫院。

  這兩位老人——他們從比紹步行到這裡,還給我帶來了蘋果——離開了兒科病房。他們真是鄉下佬,走起路來小心翼翼,手足無措。外祖母飄蕩著的四條裙子和她哥哥散發著牛糞味的星期日服裝越去越遠,我的罪責,我的極大的罪責,越來越大。

  這麼多的事情一下子同時發生了。當馬策拉特、格雷夫夫婦和舍夫勒夫婦捧著水果和點心擁到我的床前時,當我外祖母和她哥哥文岑特由於從卡特豪斯到朗富爾的鐵路還不通,便從比紹經戈爾德克魯格和布倫陶步行到我這裡來時,當護士們穿著使人知覺麻木的白服裝,喋喋不休地講著醫院裡的種種閒話,在兒科病房裡代替了天使時,波蘭還沒有丟失,但過不久就要丟失了。末了,在舉世聞名的十八天之後①,波蘭丟失了,儘管不久又證明,波蘭還沒有丟失;今天也是如此,不顧西里西亞和東普魯士同胞的意願,波蘭還沒有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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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希特勒在但澤講演時說的話。1939年9月17日,波蘭政府和軍部撤到羅馬尼亞,波蘭軍隊抵抗到10月。↓

  啊,你瘋狂的騎兵!——在馬背上摘烏飯樹的紫黑漿果。手執飾有紅白兩色小旗的長槍。憂鬱的騎兵中隊,傳統悠久的騎兵中隊。圖畫書裡的進攻。在羅茲和庫特諾附近越過戰場。代替了要塞的莫德林。啊,策馬馳騁,多精湛的騎術!一直在等待著晚霞。當前景和背景都能入畫時,騎兵才開始進擊①——因為戰鬥是可以入畫的,死神是畫家的一個模特兒——在奔馳中保持平衡,隨後倒下,偷吃烏飯樹的紫黑漿果,野薔薇果劈啪爆裂,使騎兵渾身發癢,否則他們決不會蹦。槍椅兵,他們身上又發癢了,連馬帶人在乾草堆裡翻滾——這又是一幅畫——他們聚集在一個人後面,在西班牙,他名叫堂吉訶德,在波蘭,他叫潘基霍特,一個純血統的波蘭人,高貴得可悲的形象,他曾教槍騎兵如何在馬背上吻女人的手,於是他們此刻連連端莊地吻死神的手,仿佛死神是位貴夫人。

  不過,在此這前,他們先要集合,背後是晚霞——因為浪漫情調是他們的後盾——前面是德軍的坦克,克虜伯·馮·博倫和哈爾巴赫②的養馬場裡的種馬,舉世無雙的純種馬。可是,那位半是西班牙半是波蘭的騎士,誤把死神當做貴夫人的騎士,天才的潘基霍特,真是天才過分了!他手裡系小旗的長槍落地,白紅兩色。他呼喚自己的部下去吻貴夫人的手。自立在屋頂上,白紅兩色,晚霞,櫻桃吐出核來,白紅兩色,潘基霍特呼喚騎兵:「馬背上高貴的波蘭人,那不是鋼甲坦克,那只是風磨,或是羊群,我請你們去吻貴夫人的手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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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波蘭騎兵對缺汽油而停下的德軍坦克的一次進攻。

  ②克虜伯工廠的第三代繼承人貝爾諾·克虜伯,嫁給前教皇公使館參贊古斯塔夫·馮·博倫和哈爾巴赫,後者改稱克虜伯·馮·博倫和哈爾巴赫。↓

  於是,騎兵中隊向土灰色鋼甲坦克的側翼沖去,使晚霞增添了更多淡紅的光輝。奧斯卡希望讀者能原諒他在描寫這場戰鬥時所採用的詩的效果。或許更正確的方法是列舉波蘭騎兵的傷亡數字,用於巴巴但卻有說服力的統計數字來紀念所謂的波蘭戰役。另一種辦法是保留詩的寫法,但需加上一個腳注。

  直至九月二十日左右,我躺在醫院的床上還聽到架設在耶施肯山谷森林和奧利瓦森林高地上的大炮在轟鳴。接著,最後一個抵抗據點海拉半島投降。於是,漢薩同盟的自由市但澤可以慶祝它的哥特式磚砌建築併入大德意志帝國,並歡呼著瞧一瞧那位不知疲倦地站在黑色梅賽德斯牌轎車裡、幾乎不停地行舉手禮的元首和總理阿道夫·希特勒那雙藍眼睛①,它們同揚·布朗斯基的藍眼睛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在女人身上獲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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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特勒於1939年9月19日到但澤並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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