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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還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上,我已經預感到,萊奧並不想帶我去布勒森或者新航道。我一開始就很清楚,我們步行的目的地只能是薩斯佩公墓和青格爾溝,因為那旁邊就是保安警察的一個現代化打靶場。

  從九月底到四月底,海濱浴場沿線的電車每三十五分鐘發一輛。我們過了市郊朗富爾最後一排房屋時,一輛無拖車的電車迎面駛來。接著,另一輛在馬格德堡街道岔上等對開來的車到後再出發的有軌電車趕過了我們。薩斯佩公墓附近也有一處道岔。我們快到公墓時,一輛電車從後面趕過我們,隨後,另一輛電車迎面開來。我們早就看到它在霧氣中等著了,由於看不清道路,車前亮著一盞濕乎乎的黃燈。

  對面開來的車子裡司機那張顯然愁眉苦臉的面孔還映在奧斯卡的眼簾裡尚未消失時,舒格爾·萊奧已把奧斯卡從柏油路上拖到鬆軟的沙土地上,它使人一踩就猜出是海灘的沙土。公墓是方形的,周圍有一道圍牆。朝南有一扇小門,門上有許多長了鏽的花體字,似鎖非鎖,於是我們推門入內。墓碑是瑞典黑花崗岩或間長岩鑿成,正面磨光,背面和兩側很粗糙,有的挪了位置,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撲倒在地。可惜,萊奧不給我時間去仔細觀看。墓地樹木極少,只有五六棵蛀壞了的、長得歪歪扭扭的海灘矮松。媽媽活著的時候曾在電車上說過,任何其他清靜的處所都不及這一小塊荒蕪的地方好。如今她躺在布倫陶。那兒土地比這裡肥,長著榆樹和械樹。

  在這富於情調的荒塚之間,我思緒萬千。我還來不及整理,萊奧便領我出了北牆的一扇開著的、沒有了柵欄的小門,離開了公墓。我們站在牆外平坦的沙土上。在蒸騰的水霧中,一片金雀花、矮松和野薔薇果叢向岸邊延伸。我回頭去看那公墓,一眼就發現,北牆上有一段是新刷上白灰的。

  萊奧在這面顯得很新、像他的皺皺巴巴的襯衫一樣耀眼刺目的白灰牆前忙碌著。他使勁地邁開大步,好像在用腳步計量。他大聲數著,奧斯卡今天還記得他說的是拉丁文。他還唱著經文,這無疑是在神學院的課堂上學會的。在離牆大約十米的地方,萊奧插上了一根木頭,又在新刷的、我記得連灰泥也是新填補過的牆前不遠處插上了一根木頭。這一切,他是用左手幹的,因為他的右手仍拿著子彈殼。他測量了好久,終於把子彈殼放在離牆較遠的那根木頭旁邊。這截空心金屬前頭稍窄,那裡曾經居住過一顆鉛子兒,後來,有某個人彎曲了一下食指,在子彈殼的屁股上撞出一個凹點,但又沒有撞透,以此向鉛子兒宣佈,解除它的住房契約,命令它搬家,並給另一個人帶去了死亡。

  我們站著,站著。口水從舒格爾·萊奧的嘴裡流出,一絲絲地掛下來。他那雙戴手套的手十指交叉,起先還唱那麼幾句拉丁文,後來便沉默了,因為這裡沒有會吟唱應答連禱文的人。萊奧轉過身子,惱怒地、不耐煩地越過圍牆往布勒森公路望去,而每當多半沒有乘客的電車一輛開進一輛開出,打著鈴在道岔上緊靠著相向駛過時,他又往那個方向掉過頭去。萊奧也許是在等待送葬的人。但是,電車上沒人下來,步行來的也沒有,沒見一個萊奧可以伸出白手套向他表示哀悼的人來到這裡。

  幾架準備著陸的飛機在我們頭頂上轟鳴而過。我們沒有抬頭仰望,而是忍受著發動機的噪聲,不想讓自己確有把握地斷定這三架機翼頂端燈光閃亮、正準備著陸的飛機是容克52型。

  飛機剛離開我們不久(寂靜真折磨人,就像我們面前白色的牆一樣),舒格爾·萊奧便從襯衫裡掏出了什麼東西,一下子站到我的身旁,扯下奧斯卡肩上他那件烏鴉羽衣,朝金雀花、野薔薇果和矮松叢的方向跳去,朝海濱跳去。在跳著離去的時候,他扔下了什麼東西,手的動作故意做得很顯眼,好讓別人去撿。

  萊奧像幽靈似的在我的視野內遊蕩,最後被牛奶似的、粘在地面上的霧氣所吞噬。當他終於消失,只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站在雨中時,我才撿起了插在沙裡的那張硬紙片:是施卡特牌黑桃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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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揚·布朗斯基最後擔在手裡的牌。「黑桃七」在俗語裡意指「沒用的人」。↓

  我去薩斯佩公墓後沒過多少天,在朗富爾的每週集市上遇見了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比紹一帶已不再設關卡,她又可以到市場上去賣蛋、黃油、青菜和可以貯藏過冬的蘋果了。人們爭先恐後地購買,因為生活必需品不久就要由國家統一經營了,大家都想搞點東西儲存起來。就在奧斯卡見到外祖母蹲在攤子後面的那一刹那間,他感覺到了大衣、套頭毛衣和汗衫裡面貼身藏著的那張施卡特牌。我那天乘電車——一個售票員讓我免費乘坐回家——從薩斯佩返回馬克斯·哈爾貝廣場的途中,原來是想把這張黑桃七撕掉的。

  奧斯卡沒有撕掉這張牌。他把它交給了外祖母。蹲在青菜堆後面的外祖母一見奧斯卡來了,嚇了一跳。也許她心裡是這樣想的,奧斯卡一來就沒有好事。不過她還是招了招手,叫這個在魚筐後面半掩半藏的三歲孩子到她身邊去。奧斯卡磨蹭了好一會兒,他先看了看潮濕的海草上的一條差不多有一米長的活鱈魚,隨後又瞧瞧從奧托明湖抓上來的螃蟹,總共有幾十隻,正一個勁兒地在小籃子裡爬來爬去。奧斯卡也學螃蟹橫著身子走,水手大衣的背面對著外祖母,慢慢向她的攤子靠近去,直到撞上了貨攤的一個木頭架子,弄得蘋果來回滾動,我這才讓她看到了大衣上的金色船錨鈕扣。

  施韋特費格爾送來了裹上報紙的熱磚頭,推到我的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同過去一樣用耙子將冷磚頭鉤出來,在掛在脖子上的石板上畫一橫道,然後轉到隔壁一個貨攤去。我的外祖母遞給我一個黃澄澄的蘋果。

  她給了他一個蘋果,奧斯卡又能給她什麼呢?他先遞給她那張施卡特牌,繼而交給她那個子彈殼——他同樣不願把它留在薩斯佩公墓。安娜·科爾雅切克久久地盯著這兩件毫不相干的東西發呆,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奧斯卡把嘴湊到她包著頭巾的老婦人的軟骨耳朵旁,同時聯想到了揚的粉紅色、長耳垂、小而肥的耳朵,不再小心偽裝,低聲向她耳語道:「他躺在薩斯佩。」奧斯卡說完拔腿就跑,撞翻了一簍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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