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六六


  關於鉛士兵,奧斯卡講得太多了。然而,他仍不能繞過一件事實不談。那裡的一個架上,放著玩具、圖畫書和遊戲用具。架子的最高一層,放著小型樂器。一支蜂蜜黃的小號,無聲地擺在一套小鐘邊上,這套小鐘隨著投入戰鬥,也就是說,隨著炮彈爆炸而丁當作響。右邊外側是一架手風琴,色彩鮮豔,風箱打開著。做父母的准是操之過急,送給了他們的後代一把小提琴,尺寸小一點,但同真的一樣,也是四根弦。小提琴旁邊,有一件回東西,白色,完好無損,周圍擋著一些積木以防它滾下來,真叫人沒法相信,一面紅白漆的鐵皮鼓。

  我起初根本沒想靠自己把鼓從架子上取下來。奧斯卡明知自己是夠不著的,由於他的身材像侏儒,所以每當他束手無策時,便只好請成年人幫忙。

  揚·布朗斯基和科比埃拉趴在沙袋後面,沙袋碼到落地長窗三分之一的高度。揚在左邊那扇窗下。右邊窗下是科比埃拉。我立即醒悟到,這位看房人現在不會有工夫去把我那面壓在傷員身子底下、肯定越壓越扁的鼓取出來修理。因為科比埃拉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沙袋牆中留出的孔眼裡朝黑維利烏斯廣場那頭施奈德米爾巷拐角處開槍射擊,那兒在拉道納橋前面不遠,剛架上了一門反坦克炮。

  揚縮成一團,趴在那兒,腦袋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渾身不停地哆嗦。我只是憑他那身時髦的深灰色衣服才認出他來,而他的這身衣服上,現在也滿是灰膏和沙土。他的皮鞋也是灰色的,右腳的鞋帶松了。我蹲下來,給他系上鞋帶。我正系時,揚抽搐了一下,他那雙過分藍的眼睛從左衣袖上露出來,凝視著我,水汪汪的,藍得不可理解。奧斯卡粗粗一瞧,斷定他沒有受傷,然而,他卻在無聲地哭泣。

  揚·布朗斯基心裡害怕。我只當沒看見他在哭,用手指著納恰爾尼克已疏散的兒子的鐵皮鼓,用明顯的手勢要求揚倍加小心地利用兒童室的死角,去到架子前,替我把鼓取下來。我的表舅不懂我的意思。我假想的父親不理解我。我可憐的媽媽的情夫心裡害怕,只顧得上害怕,因此,我打手勢求他幫助,只能增添他害怕的心理。奧斯卡真想向他大喊大叫,但又擔心被似乎一心只聽著自己的槍聲的科比埃拉發現。

  於是,我趴到沙袋後面揚的左邊並緊挨著他,把我沉著鎮靜的心情傳給我不幸的表舅和假想的父親。沒多久,我覺得他鎮靜了一些。我的均勻的呼吸使他的脈搏也大致均勻了。我再次讓揚注意納恰爾尼克的兒子的鐵皮鼓。我慢慢地、溫柔地轉動他的腦袋,直到對準了放玩具的架子。可是,我又操之過急了,揚仍舊沒懂我的意思。恐懼從腳心鑽到頭頂,從頭頂鑽到腳心,也許由於鞋墊和鞋底的緣故,被擋住了。恐懼想要發洩出來,便又反彈回去,經過肝、脾、胃,佔據了他那可憐的腦袋,擠得他那對藍眼珠快要奪眶而出了,眼自上顯出了錯綜的微血管。以前,奧斯卡從未有機會看到過他假想的父親這對眼珠。

  我花了一點工夫,費了一點勁,才讓表舅將眼珠縮回去,使他的心也跳得略為均勻一些。我按照美學要求所作的這些努力又全都白費了。民軍首次使用野戰榴彈炮,用望遠鏡瞄準,想轟平郵局大樓前的鐵柵欄。他們把磚柱一根接一根地轟倒,使鐵柵欄連根拔了出來。射擊的準確度令人讚歎,說明他們平日的訓練達到頗高的水平。磚柱有十五到二十根,每轟倒一根,我可憐的表舅揚的心和靈也就受到一次打擊,仿佛炸毀的不僅是柱基,還有住基上的虛構的神像,那是我表舅所熟悉的,也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

  只有這樣設想,才能解釋為什麼榴彈炮每擊中一根牆柱,楊就要尖叫一聲,並且他也許是有意識、有目的地喊得一如我那種毀玻璃的叫聲,它可能也具有割玻璃的鑽石的功效。揚雖然熱情地叫著,但卻無的放矢,最後只是讓科比埃拉把他那殘廢的、皮包骨的看房人的身子撂倒在我們身邊,抬起了瘦削的、沒睫毛的鳥腦袋,水汪汪的灰色的眼珠對著我們這一對難友滴溜溜地轉動。

  他搖晃揚的身子。揚只顧自己嗚咽。他撩起揚的襯衫,迅速地檢查他身上有無傷口——我差點兒笑了出來——他找不到一點傷痕,又把揚翻過身來,仰面朝天,捏著揚的下顎,搖得它格格直響,硬讓揚的藍眼睛瞧著科比埃拉水汪汪的灰眼睛,用波蘭話罵他,用唾沫啐他的臉,末了把槍扔給他。這把槍,揚一直放在射擊孔裡,一槍也沒有放過,連保險機都還沒有打開。槍托正好撞在他的左膝蓋骨上。在飽嘗了心靈的痛苦之後,揚第一次嘗到了肉體痛苦的滋味,看來他倒覺得挺好受,因為他抓住了槍。但是,當槍的金屬部分把冰冷的感覺從手指傳到他的血液裡時,他又害怕了,可是,在科比埃拉連勸帶罵的鼓勵下,他終於向自己那個射擊孔爬去。

  我的假想的父親雖然腦子裡充滿女人氣的幻想,但對戰爭的看法卻非常現實,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因此他很難,甚而至於根本不可能鼓起勇氣來。他既不通過射擊孔瞧一眼歸他控制的射擊面,也不搜尋一個值得射擊的目標去瞄準,只是把槍斜架著,自己的身子離槍很遠,槍口則朝著黑維利烏斯廣場另一面房子的屋頂上方,迅速而盲目地打空了彈倉,於是,空出了兩手,便又爬回到沙袋後面去。揚從藏身處向看房人投去了請求寬恕的目光,正像一個小學生沒有完成作業,又羞又惱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科比埃拉好幾回把牙齒咬得格格響,隨後放聲大笑,仿佛不想再停止這笑聲似的,但又突然停止了,把人嚇了一跳,並朝布朗斯基的脛骨上一連踢了三四腳,雖說揚是郵局秘書,是他的上司。科比埃拉又把他那只穿著沒模樣的鞋子的腳抽回去,正要朝揚的肋骨上踢去時,一陣機槍子彈打碎了兒童室上方剩下的玻璃,打得天花板煙塵滾滾。他趕忙把那只整形鞋踩到地上,一下子撲到他的槍後面,氣鼓鼓地快速射擊,一槍緊接一槍,似乎他要補救被揚耽誤了的時間。他射出的子彈,不管怎麼說,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彈藥總消耗量中占一個小小的份額。

  看房人沒有發現我嗎?他平常總是一本正經,難以接近,一如那些傷兵,總要求別人尊重他們並保持一定的距離。可是,現在他卻讓我留在這間通風的、充滿鉛彈味的小房間裡。或許科比埃拉是這樣考慮的:這是一間兒童室,奧斯卡因此可以留下來,在戰鬥間歇的時候玩一玩。

  我不知道,我們這個樣子在那裡躺了多久。我躺在揚和左牆之間,我們兩個都在沙袋後面。科比埃拉趴在他的槍後面,一個人替兩個人射擊。大約十點左右,槍聲漸次平息。多靜啊!我能夠聽到蒼蠅的嗡嗡聲,聽到從黑維利烏斯廣場那一邊傳來的人聲和口令,港灣裡那兩艘戰列艦也間或把低沉的隆隆聲傳到我耳朵裡來。這是一個晴轉多雲的九月的白天,太陽把一切都抹上了一層陳金色,空氣稀薄、敏感,但傳聲卻不佳。再過幾天就是我十五周歲生日了。我希望像每年九月那樣,得到一面鐵皮鼓。還有什麼比鐵皮鼓更不值錢的呢?我放棄世上一切珍寶,堅定不移地一心只想著一面紅白漆的鐵皮鼓。

  揚紋絲不動。科比埃拉均勻地深呼吸,奧斯卡一聽,知道他睡著了。他利用這個短暫的戰鬥間歇打一個盹兒,畢竟所有的人,哪怕是英雄,也總要抓時間打個盹兒恢復疲勞的。唯獨我一人醒著,一心想著鐵皮鼓,像我那樣的年歲,就是那麼死心眼兒。越來越靜了,只有一隻蒼蠅在酷暑下疲憊不堪,發出有氣無力的嗡嗡聲。不,不是現在我才想起小納恰爾尼克的鐵皮鼓的。在交火時,在周圍一片槍炮聲中,奧斯卡也一直眼睜睜地盯著它。不過,現在我才看到機會來了,無論如何不能錯失這個大好時機。

  奧斯卡慢慢地站起身來,動作很輕,繞過玻璃碎片,目標明確地朝放玩具的木架子走去。我心裡想著,用一把兒童椅子,摞上積木匣,搭一個臺階,不僅穩當,高度也完全夠了,我馬上可以佔有這面閃閃發光的嶄新的鐵皮鼓了。這時,科比埃拉一聲喊,叫住了我,接著,這個看房人無情地一把抓住了我。我拚命地指著近在眼前的鐵皮鼓。科比埃拉把我拽了回去。我朝著鐵皮鼓伸出兩條胳臂。這個殘廢人猶豫了,剛要把手伸得高高的,而我就要成為幸運兒的當口,一陣機槍射進兒童室,反坦克炮彈在大門前開了花。科比埃拉把我推到揚躺的那個角落裡去,自己又伏倒在槍後射擊,並且已經在發射第二次裝的子彈了,而我的眼睛始終還沒有離開那面鐵皮鼓。

  奧斯卡躺在那裡。當這個畸足、眼睛水汪汪、沒有睫毛的鳥腦袋把我從快達到的目標前拽回來,又推到沙袋後那個角落裡時,揚·布朗斯基,我的有一對可愛的藍眼睛的表舅卻連頭都沒抬。奧斯卡哭了?沒有!我只是心裡越來越火了。肥的、藍白色的、沒有眼睛的蛆正在繁殖,並尋找著一具可口的屍體。波蘭同我有什麼關係?那些波蘭人又同我有什麼關係?他們有自己的騎兵!讓他們上馬吧!他們吻貴夫人的手,待他們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原來他們吻的不是貴夫人推淬的手指,而是野戰榴彈炮未抹口紅的炮口。這時,克虜伯①生的童貞女開始發洩自己的感情。

  她咂著嘴,拙劣而又真實地模仿槍炮聲,一如她在每週新聞片上所聽到的,又往郵局大門扔內裝不能吃的糖果的彩色爆竹,想要打開一個缺口,如果真打開了缺口,還要穿過打破缺口的營業廳,把樓梯啃掉一口,這樣一來,誰也上不去,誰也下不來。隨後來了她的扈從,在機槍的掩護下,還有的乘著時髦的裝甲偵察車,車身上油漆著漂亮的名字:「厄斯特馬克」和「蘇台德」。它們沒有知足的時候,開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響,披著裝甲,偵察著在郵局前來來回回。這是兩位熱心于文化的年輕太太,她們要參觀一座宮殿,但宮殿的大門未開。這兩位美人兒可是嬌寵慣了的,什麼地方都要進去看看,這下子,她們可不耐煩了,便把自己的目光,鉛灰色的、咄咄逼人的、同一口徑的目光,投進宮殿的每一間可見到的房間裡去,使宮殿的主人覺得這些房間發熱、發冷、變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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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虜伯,德國鋼鐵公司。克虜伯生的童貞女,指該廠製造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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