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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正當一輛裝甲偵察車——我記得是「厄斯特馬克」——又從騎士巷向郵局駛來時,揚,長久以來就像死人一樣的我的表舅,把他的右腿抬到射擊孔後,希望偵察車能夠發現他的這條腿,向它射擊;或者哪一顆流彈開開恩,擦傷他的小腿肚或腳跟,而這一處傷,便可以允許這位士兵誇張地一瘸一拐地撤下火線去。

  這樣的姿勢要堅持下去是十分費勁的。揚·布朗斯基不得不過一忽兒就把腿放下來。於是,他翻過身,仰面朝天,這樣他便有了足夠的力量用雙手支撐著膕窩,讓腿肚子和腳跟懸在射擊孔後面,使流彈或瞄準著射來的子彈射中它的可能性更增大了。

  無論當時還是今天,我對揚的心理可是摸透了的。因此,當科比埃拉見到他的上司、郵局秘書布朗斯基竟擺出這麼一副可鄙而絕望的姿勢,並大發其火時,我也完全可以理解。這位看房人一躍而起,再一縱身就到了我們身邊,到了我們頭頂上,撲過來,抓住揚的衣服,把揚連衣服帶人舉起來,又扔下去,又抓住他,撕破了衣服,並動手揍開了,左一下,右一下,剛抽回右手,左手已經打下來了,右手剛舉到空中,左手便已湊上來,兩手握成一個大拳,向揚·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奧斯卡的假想的父親狠命地捶下來。

  這時,一聲巨響,也許是天使禮拜上帝時展動翅膀而發出的聲響,這時,唱了一聲,好似無線電裡的以太聲,這時,被擊中的可不是布朗斯基,被擊中的卻是科比埃拉;這時,炮彈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磚頭笑得裂開了,碎片化為塵土,灰膏變成粉末,木頭找到了斧子,這間可笑的兒童室用一條腿在蹦,克特一克魯澤設計的玩偶破裂了,搖木馬從一頭滑到另一頭,它多麼想馱一個騎士好把它甩下來呀!積木匣裡全都亂了套,波蘭槍騎兵同時佔領了兒童室的四個角落,末了,放玩具的木架子終於倒下來了,那套小鐘敲響了復活節的鐘聲,手風琴放聲大叫,小號像是吹出了什麼聲音,總而言之,所有的東西都同時發出音響,像是一個正在排練的樂隊,發出叫喊聲、爆裂聲、嘶鳴聲、鐘聲、撞碎聲、劈啪聲、嘎嘎聲、吱吱聲、嗽嗽聲,尖聲在高處回蕩,低音鑽到了地板下面。我呢,就像一個三歲小孩應有的樣子,在炮彈擊中的時刻緊靠窗戶,待在兒童室裡安全的地方。這時,鐵皮,那面鐵皮鼓,落在了我的跟前。它只是迸掉了幾塊漆,連一個窟窿也沒有。奧斯卡的新鼓啊!

  當我把目光從出其不意直接滾到我腳邊來的新鼓上抬起來時,我立即感到必須去幫揚·布朗斯基一下。看房人沉重的軀體壓在他的身上,他怎麼也推不開。我起先以為揚也被擊中了,因為他的嗚咽聲非常自然。末了,當我們把同樣很自然地呻吟著的科比埃拉滾到一邊去後,我才明白揚身上的傷是微不足道的。僅僅是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右頰和一隻手的手背。我匆匆作了一番比較,斷定我假想的父親的血與看房人的血相比,要鮮紅得多。看房人褲子上大腿那一段已經染上了暗紅的血漿。

  是誰把揚那件雅致的灰上裝撕碎並弄成七歪八扭的,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是科比埃拉呢,還是炮彈呢?反正肩頭撕破了,襯料露了出來,扣子掉了,針腳裂開,口袋也翻出來了。我請求大家原諒可憐的揚·布朗斯基。他在我的幫助下把科比埃拉拖出兒童室之前,先忙著揀經過這場暴風雨從他口袋裡掉出來的東西。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梳子,他的情婦們的照片——其中有我可憐的媽媽的一張半身照——以及還沒有打開過的錢包。他一個人在那裡揀撒了滿屋子的施卡特牌,這對於他來說不僅吃力,而且不無危險,因為掩護用的沙袋有一部分已經被轟掉了。他要找齊那三十二張牌。可是,第三十二張他卻沒有找到,便顯出不幸的樣子。奧斯卡在兩座亂糟糟的玩偶小屋之間找到後,遞給了他,他微笑了,雖然這是一張黑桃七。

  我們把科比埃拉拖出兒童室,終於到了過道上時,這位看房人才有氣無力說了幾句揚·布朗斯基能聽懂的話:「一樣也沒缺嗎?」這個殘廢人操心地問道。揚把手伸進他的褲子裡,在這老人的兩腿之間滿滿地捏了一把,隨後向科比埃拉點了點頭。

  我們大家都很幸運:科比埃拉保住了他的驕傲,揚·布朗斯基重新找到了三十二張牌,包括黑桃七,奧斯卡得到了一面新的鐵皮鼓。他每走一步,鼓便撞一下他的膝蓋。揚和一個揚喊作維克托的人,攙扶失血而虛弱的看房人下到二層樓,進了信件存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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