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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18.波蘭郵局

  我睡在放滿信件的籃子裡,這些信件有的寄往羅茲、盧布林、利沃夫、托倫、克拉科夫和琴斯托霍瓦,有的來自羅茲、盧布林、利沃夫、托倫、克拉科夫和琴斯托霍瓦。但是我既未夢見琴斯托霍瓦的聖母,也未夢見黑聖母。我沒有夢見自己在啃那顆保存在克拉科夫的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的心,或者啃那種使托恩城揚名的薑餅。我也沒有夢見我那面始終未修理好的鼓。我躺在可以滾動的籃子裡的信件上,沒有做夢。奧斯卡沒聽見任何竊竊私語、低聲耳語、閒聊以及不慎的言語。據說,把許多信放在一堆,就能夠聽得到它們說話。這些信件沒對我講一句話。我從未等待過郵件,誰也沒有任何根據把我看做收件人,更不能把我當做寄件人。我收回了天線,躺在一座郵件的山上。這座山可能同全世界一樣懷著孕,一件新聞將要脫胎而出。

  總而言之,喚醒我的不是那些信件,不是住在華沙的某個名叫萊希·米勒夫茨克先生寫給他住在但澤的席德利茨的侄女的信,這封告急信足以驚醒千年的烏龜。喚醒我的不是近處的機槍聲,便是遠處自由港裡那兩艘戰列艦雙炮塔炮隆隆的齊射聲。

  機槍,雙炮塔炮。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落筆寫下來嗎?會不會是一陣暴雨,一場冰雹,一場類似我誕生時那種由遠而近的夏末的暴風雨呢?我睡得太死了,不可能作此類推測,並且,我是在響聲還在耳中未消時,便同所有沉睡的人們一樣,一下子確切地說出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打起來了!

  奧斯卡剛從籃子裡爬出來,穿上涼鞋,還沒有站穩,就即刻為他那面經不起磕碰的鼓的安全操起心來。他用雙手在他睡覺的那個籃子裡的雖然很松、但是層層疊疊的信件中挖了一個洞。不過,他的動作並不粗魯,沒有把信件撕壞、折斷甚至毀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亂七八糟地疊在一起的情理齊,細心地拿起每一封信(多半貼著紫色的、有「波蘭郵政」字樣的郵票),拿起每一張明信片,還注意不使信封開封,因為儘管面臨這不可逆轉並將改變一切的事件,通信秘密還是應當始終得到保障的。

  機槍聲越來越猛烈,那只放滿信件的籃子裡的洞也越挖越大。最後我認為可以了,便把我那奄奄一息的鼓放進新築的工事裡,上面厚厚地蓋上了三層,不,不止三層,足有十層至二十層信封,並且是像泥瓦匠砌堅固的牆時那樣把磚頭一塊咬一塊的碼法。

  我希望這種防護措施能使我的鼓挨不著彈片和子彈。我剛幹完,第一顆反坦克炮彈在郵局大樓臨黑維利烏斯廣場的正面大約同營業大廳一般高的地方爆炸了。

  波蘭郵局是一座堅實的磚牆大樓,挨幾十發這樣的炮彈是沒問題的,不必擔心會很快被炸開一個缺口,大到足以讓民軍像平時經常練習的那樣從正面沖進來。

  我離開了那間安全的、沒有窗戶的、周圍是三間辦公室和二樓過道的信件存放室,去尋找揚·布朗斯基。當我尋找我假想的父親揚時,我自然也在找殘廢的看房人科比埃拉,而且懷著更為急切的心情。昨天晚上,為了修鼓,我沒吃晚飯,乘電車進城,來到黑維利烏斯廣場,進了這個波蘭郵局(要不是為了修鼓,郵局同我是不相干的)。因此,如果我不能及時地,也就是說,在肯定要發起的進攻之前找到這位看房人,我那面不成模樣的鼓就休想再能修復了。

  因此,奧斯卡找的雖然是揚,腦子裡想的卻是科比埃拉。他雙臂交叉在胸前,在地面鋪磚的長過道裡走了幾個來回,但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找不到一個人。他能區分出那零星的子彈是從郵局射出去的,而連續射擊的則是對方揮霍彈藥的民軍。這些節約的守衛者必定是在他們的辦公室裡把郵戳換成了另一種工具,但仍然一下一下像蓋郵戳似的使用這種工具。過道裡沒有一個坐著、站著或躺著的人準備可能發起的反衝鋒。只有奧斯卡在巡邏,沒有武器,沒有鼓,在淩晨時刻,聽著創造歷史的登壇經①,但它帶來的是鉛彈而不是口含黃金②。

  ↑①彌撒儀式中神甫登上祭壇時唱詩班唱的經文。此處喻序曲。
  ②意為美好的祝願。↓

  在郵局院子旁邊的辦公室裡也空無一人。我心想,他們真是粗心大意。朝施奈德米爾巷這個方向是非有人防守不同的。那兒有一個警察分局,同郵局院子和裝卸包裹的平臺只隔一道木柵欄。這真是只有在連環畫上才能找到的有利的進攻陣地。我逐一推開辦公室的門:掛號信件室,送匯票的郵遞員的房間,工資科,電報接收室。他們在那兒。他們趴在鋼板、沙袋以及橫倒的家具後面射擊,很節省彈藥,隔相當長時間才放一槍。

  大多數辦公室裡,一些窗玻璃已經挨了民軍的機槍子彈。我匆匆看了一眼破碎的窗戶,把它們同我在可以平靜地深呼吸的和平時期用鑽石聲音唱碎的玻璃作了一番比較。這時,我心想,如果有人要求我為保衛波蘭郵局出一份力的話,如果那個矮小壯實的米尚博士來找我,不是以郵局局長而是以守衛郵局的軍隊指揮官的身份召募我入波蘭軍隊服役的話,我的聲音便可以發揮它的作用。

  為了波蘭,為了亂開花但又始終結出碩果的波蘭經濟,我把對面朝黑維利烏斯廣場的房子的玻璃,沿雷姆河的房子的玻璃,施奈德米爾巷上整排的玻璃窗,也包括警察分局的玻璃,再同從前一樣用遠程效果把舊城溝和騎士巷上擦得很亮的玻璃,在幾分鐘之內都打上一個個通風的黑窟窿。這將在民軍和旁觀的市民中造成混亂。這將產生許多架重機槍所產生的效果,並將使大家在戰爭一開始的時候就相信奇跡武器①。不過,這還是救不了波蘭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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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納粹後來使用的V-1飛彈和V-2火箭等。1944年,戈培爾曾大肆宣傳過。↓

  奧斯卡並沒有出這份力。那個腦袋上戴著波蘭鋼盔的米尚博士並沒有征我入伍,當我匆匆下了樓梯闖進營業廳時,正巧絆到了他的腿上,他給了我一記火辣辣的耳光,剛接完,便又大聲用波蘭話咒駡著,忙他的保衛工作去了。這一記耳光,我只好忍了。所有的人都很激動,都很害怕,尤其是米尚博士,他畢竟是責任在身,所以情有可原。

  營業廳裡的時鐘告訴我,現在是四點二十分。時鐘走到四點二十一分時,我這才假定,最初的戰鬥並沒有損壞時鐘的機件。鐘還在走。時間照舊流逝,安之若素,我不知道這種兆頭是好還是壞。

  無論如何我得先在營業廳裡找尋揚和科比埃拉。我注意躲開米尚博士,但既找不到我的表舅也找不到看房人。我注意到營業廳裡玻璃的損壞情況以及大門兩旁牆上灰泥的裂縫和難看的窟窿,還目睹他們抬走最先受傷的兩個人。一個是位年紀較大的先生,灰白頭髮,細心梳理的分頭一點沒亂。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上臂,別人替他包紮傷口時,他不斷地說話,神情激動。

  人家剛用白紗布包紮好他的較輕的傷口,他就想一躍而起,去抓他的槍,重新趴到那些顯然不能防彈的沙袋後面去。幸虧由於失血引起的一陣輕微眩暈強迫他又摔倒在地並且安靜下來。這時,那個頭戴鋼盔、便服前胸小口袋露出騎士手絹一角的矮小壯實、五十來歲的人,那個名叫米尚的博士先生,那個昨晚詳詳細細盤問過揚·布朗斯基的局長,打著文官騎士的高雅手勢,命令這位負了傷的老先生以波蘭的名義保持安靜。

  第二個受傷的人躺在一個乾草袋上,呼吸困難。他沒有想要回到沙袋後面去的表示。他每隔一段時間大叫一聲,也不怕難為情,因為他腹部中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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