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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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快到奧利瓦門了。揚·布朗斯基滿身是汗,直愣愣地盯著興登堡林陰大道蒙上一層塵土的綠樹。他一支接一支地抽金色煙嘴香煙,數量之多已超出了他的節約原則所許可的範圍。奧斯卡還沒見過他假想的父親這樣汗水淋漓,除了過去有過那麼兩三次,那是揚和媽媽待在沙發榻上的時候。 但是,我可憐的媽媽去世已久。為什麼揚·布朗斯基還出汗呢?於是我發現,幾乎每逢快到一個站的時候,他就想下車,每回剛要下車,他就想起我在跟前,是我和我的鼓使他重新坐了下來。這時我方才明白,他是由於波蘭郵局的緣故才出汗的,他是國家官員,必須去保衛它。他先是從郵局溜了出來,後來在陸軍操場拐角環行路旁遇見了我和我的破鼓,於是決定回去履行他的職守,並把我也拉了去,他這才出汗和拚命吸煙。可我呢?既不是官員,對於守衛郵局大樓也毫無用處。他為什麼不再次下車呢?我肯定是不會攔阻他的。他當時正是有為之年,還不到四十五歲,藍色的眼睛,棕色的頭髮,雙手習慣性地顫抖著。他要不是出汗出成這樣一副可憐相,那麼,傳到坐在這位假想的父親身邊的奧斯卡鼻子裡來的,將是科隆香水味,而不是冷汗味。 我們在木材市場下車,步行下了舊城壕溝。這是一個無風的夏末之夜。同往常一樣,八點鐘時,舊城的鐘聲響徹天空,驚起了滿天鴿子。鐘聲唱道:「你要一生忠誠老實,直至進入冰冷的墳墓。」鐘聲真美,催人淚下。但是隨處都在歡笑。女人領著被太陽曬黑了的孩子,身穿毛巾浴衣,手拿彩色氣球和帆船,從電車上下來,一輛輛電車從格萊特考和霍伊布德載來了成千個剛遊完泳的人。年輕姑娘,睡眼惺忪,伸出舌頭,在舔覆盆子冰淇淋。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把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已經彎下身子要把它重新拾起來,但又猶豫了,仍把它留在路面上,讓勇敢的路人的鞋底去踩踏這溶化了的冷飲。這個姑娘不久就要加入成年人行列,不能再在大街上舔冰淇淋了。 在施奈德米爾巷口我們往左拐彎。巷口的黑維利烏斯廣場,被党衛軍屬下的民軍封鎖了。他們一組一組地站在那裡,有年輕小夥子,也有已是一家之主的男人,戴著臂章,拿著保安警察的槍。躲過這道封鎖線是很容易的,只要繞一點路,從雷姆穿出去也能到達郵局。揚·布朗斯基卻朝那些民軍走去。他的意圖是再清楚不過的。他的上司肯定派了人從郵局大樓觀察黑維利烏斯廣場的動靜。揚想讓他們眼看自己如何被人攔住,擋了回去,這樣一來,他至少成了一個半截子英雄,只是被人攔住了去路,因此榮辱各半,於是乎便可搭乘載他來的五路電車返回家中去了。 民軍偏偏把我們放了過去,可能他們根本沒想到,那位服飾講究的紳士,又領著一個三歲孩子,是去郵局大樓的。他們很客氣地勸我們多加小心,只是當我們進了鐵欄杆門,站在郵局大門前時,他們才大聲叫喊:「站住!」揚動搖了,轉過身去。這時,沉重的門已經開了一道縫,我們被人家拽了進去。我們進了波蘭郵局,站在半明不暗、陰涼宜人、到處是櫃檯窗口的營業廳裡。 揚·布朗斯基的同事們向他打招呼,但並不親切友好。他們不信任他,可能已經對他不抱希望了,也有的大聲而坦率地說,他們已經在懷疑他:郵局秘書揚·布朗斯基要開小差。揚費勁地為自己辯解。人家根本不聽他的,只是把他推到那排成一條長龍的人們中間去,這些人的任務是把沙袋一個個從地窖裡傳運到營業廳的窗戶底下去。他們把沙袋和類似的廢物堆在窗下,把文件櫃之類沉重的家具推到大門旁邊,以便在必要時可以迅速把大門堵上。 有人問我是誰,但是沒等揚回答,那人就回頭走開了。他們都很神經質,說起話來,一會兒非常大聲,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壓低了嗓門。我的鼓以及我的鼓之所急,看來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了。我本來寄希望于看房人科比埃拉,想請他幫幫忙,把我肚皮前面那堆廢鐵修理出個模樣來,可是他沒有露面。也許他在郵局的二樓或者三樓,同大廳裡的郵遞員和職員一樣排命地在碼鼓鼓囊囊、據說可以防彈的沙袋。 奧斯卡待在這裡,使揚·布朗斯基感到難堪。所以,我乘揚聽一個男人向他發指示之際溜走了。這個男人頭戴波蘭鋼盔,人家叫他米尚博士,顯然就是郵局局長。我小心翼翼地繞過這位米尚先生,探頭尋找,終於找到了上二樓的樓梯。在二樓過道盡頭,我又找到一間中等大小、沒有窗戶的房間,那裡沒有拖彈藥箱的男人,也沒人在碼沙袋。 地板上放著可以滾動的放洗換衣服的籃子,籃子裡盛滿了貼有各色郵票的信件。這個房間低矮,糊牆紙呈負色。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橡皮味兒。一個電燈泡亮著,沒有燈罩。奧斯卡疲倦已極,沒去找電燈開關。遠處,聖馬利亞教堂、聖卡塔琳娜教堂、聖約翰教堂、聖布裡吉特教堂、聖巴巴拉教堂、三一教堂、聖體教堂的鐘聲在說:九點了,小奧斯卡,你該去睡了!——於是,我躺到一個郵件籃裡,讓同樣精疲力竭的鼓躺在我身邊,昏昏入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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