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五六


  不過,琥珀發光並不使我們感到吃驚。我們非常熟悉航海博物館三層樓每到下午陽光是怎樣移動的。當陽光照射到緣飾或縱帆船上時,我們便知道這時是幾點鐘或者將敲幾點。周圍的教堂,右城的、舊城的、普菲費爾城的,都在盡自己的一份力量,用鐘聲來配合灰塵飛揚的陽光的移動過程,用歷史性的鐘聲來同歷史性的收藏品做伴。如果我們覺得太陽是歷史性的,陽光是我們博物館裡的一項陳列品,並且我們開始懷疑陽光和尼俄柏的琥珀眼睛在搞什麼陰謀的話,那也是不足為怪的。

  可是,那天下午,由於我們既無興致也無膽量去做遊戲或者胡鬧挑釁,這個本來很遲鈍的木頭人的目光卻以雙倍的亮度照射著我們。我們心情壓抑地熬過了還得堅持的半個小時。五點正,博物館閉館。

  翌日,赫伯特獨自去上班。我陪他到博物館門口,但不想在售票處等候,便到這所貴族宅第對面找了一個地方。我帶著鼓坐在一個花崗岩圓球上,那背後長著一根成年人當做欄杆用的尾巴。不用說,臺階的另一側也有同樣的圓球,攔著同樣的鑄鐵尾巴。我很少敲鼓,可是敲起來就響得可怕,多半是對過路的女人表示抗議,因為她們都樂意在我身邊停留下來,問我的姓名,用出汗的手撫摩我那時已經很美、雖然短但微微鬈曲的頭髮。上午過去了。

  在聖靈巷的盡頭,在肥胖、臃腫的鐘樓下,聖馬利亞教堂像一隻綠尖頂、紅黑色的磚砌的母雞在那裡孵蛋。鴿子在鐘樓的牆縫裡互相擠著,不斷地有鴿子被擠出來,落到我的近旁,咕咕地呼叨不休。它們也不知道孵化的時間還要持續多久,孵化出來的又會是什麼,時間已經過了幾百年,最後會不會變成為孵化而孵化。

  中午,赫伯特來到小巷裡。他從飯盒裡——特魯欽斯基大娘給他裝得滿到蓋不上蓋——給我拿出一塊豬油麵包,夾著手指粗的一片血腸。我不想吃,他機械地朝我點頭,鼓勵我。我終於吃了起來,赫伯特卻什麼也不吃,只是抽香煙。他回博物館之前,鑽進布羅特本肯巷一家酒店裡,喝了兩到三杯杜松子酒。他舉杯飲酒時,我瞧著他的喉結。我不喜歡他這樣把酒往喉嚨裡灌。他又上了博物館的回形樓梯,我則坐到那個花崗岩圓球上去。過了好久以後,奧斯卡的朋友赫伯特上下活動的喉結還浮現在我的眼前。

  下午的陽光悄悄爬過博物館淡彩色的正面建築。它從一個上楣跳到另一個上楣,騎在寧芙①和實心號角上,吞噬了伸手抓鮮花的胖天使,使畫上成熟的葡萄串完全熟透,闖入鄉村狂歡節的人群,玩捉迷藏,跳上飾有玫瑰花的秋千,把穿紮腳燈籠褲、正在做買賣的市民封為貴族,抓住一隻被獵犬追逐著的鹿,最後到了三層樓的那扇窗戶。這扇窗戶始終允許陽光透進去,並照亮一隻琥珀眼睛,儘管時間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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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寧芙,希臘神話中居於山林水澤的仙女。此處指建築物上的雕飾。↓

  我慢慢地從花崗岩球上滑下來。我的鼓在頑石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鼓框上的漆碰裂了,從白色的底漆和紅色的火焰上掉下好些碎片,紅紅白白地落在石臺階上。

  也許我講了點什麼情況,咕噥著哀求了幾聲,比劃了幾下。沒過多久,一輛救護車開到了博物館的大門口。過路行人圍住了入口處。奧斯卡設法跟著急救人員一起溜進了博物館。我比他們先找到樓梯,照道理講,經過前幾次事故,博物館裡的門路,他們是應該很熟悉的。

  一見到赫伯特時,我使勁忍住不笑出聲來。他面對面地掛在尼俄柏身上,他准是想同那木雕交配。他的頭掩住了她的。他的胳膊抱住了她那高舉的交叉十指的胳膊。他沒有穿襯衫,後來找到了,整整齊齊地疊好了放在門旁的皮椅子上。他的背脊佈滿了一道道的傷疤。我念著這些手跡,數著這些字母。一道也沒有少。但看不清有新留下的印記。

  跟在我後面沖進展覽廳裡來的救護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赫伯特同尼俄柏分開。這個情感衝動的男子拉斷了保險鎖鏈,拿起一把船上用的雙刃斧,一面刃砍進尼俄柏的木頭身子裡。當他向這個女人撲去時,斧子的另一面刃也嵌進了他的肉裡。就這樣,他們的上半身完全連在一起了。下半身,在他的褲子解開處,在沒有了理性卻始終僵硬地挺出的地方,他卻未能替他的鐵錨找到可以固定的陸地。

  他們用印有「市立急救站」字樣的布單蓋到赫伯特的身上。這時,奧斯卡一如往常他失去什麼的時候那樣又敲起他的鼓來。當博物館裡的男人們把奧斯卡領出「綠姑娘的閨房」,下了樓梯,並用一輛警察局的汽車送他回家時,這一路上,他一直用拳頭擂他的鼓。

  現在,在這所療養院裡,當他要回憶這番木頭和肉體間的愛的嘗試時,他也不得不用拳頭擂鼓,再一次去探索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背上傷疤的迷宮。這些隆起的疤痕五顏六色,堅硬而敏感,預示著並預感到比這些傷疤更堅硬、更敏感的一切。奧斯卡像一個盲人似的讀著赫伯特背上的字體。

  當他們把赫伯特從他那無情的雕像上抱下來時,布魯諾,我的護理員,這才扛著梨子形腦袋失望地來到我床邊。他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拳頭從鼓上移開,把鼓掛到金屬床腳橫頭左邊的床柱上,拉平了我身上蓋的毯子。

  「馬策拉特先生,」他勸告我說,「要是您再這樣響地敲下去,別處的人就會聽見這兒有人敲鼓敲得大響了。您是不是歇一會兒,要麼敲得輕一點怎麼樣?」

  好的,布魯諾,我想試著對我的鼓口授下面這寧靜的一章,儘管這一章的主題是需要由餓慌了的、咆哮著的人組成的樂隊來演奏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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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下一章將採用童話的公式與套話,這可以引入不同的主題並使之交替重複出現,在結尾作壓縮性的總結,這種敘述方式類似音樂上的賦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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