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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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小奧斯卡。我可不能帶你去呀!」可是我仍舊背著鼓,拿著鼓棒,站在我的大朋友面前,纏住他不放。於是他說:「好吧,我帶你到高門,你就乘車回去,你可要聽話呀!」到了高門,我還是不願乘五路電車回去。赫伯特只好帶我走進聖靈巷,他又想到了博物館的臺階上把我打發走。結果,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在售票處買了一張兒童票。雖說我已經十四歲,應該買全票,不過他們才不管呢! 我們過了安靜而愉快的一天。沒有人來參觀,也沒有人來檢查。有時我敲半個鐘頭鼓,有時赫伯特睡上半個鐘頭。尼俄柏的琥珀眼睛凝視前方,挺起兩個乳房,朝著一個目標,那可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根本不注意她。「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赫伯特不屑地一揮手說,「你瞧瞧,這一道道的肥肉,瞧她的雙下巴。」 赫伯特腦袋一歪,開始冥想:「瞧她的後背,像一個家庭用的小衣櫃。赫伯特更喜歡苗條的女人,像小娃娃似的小巧的娘兒們。」 我傾聽著赫伯特詳詳細細地描述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瞧著他用鐵鏟似的大手比劃出一個窈窕的女性身材來。多少年來,直到今天,他所描繪的,即使用護士服遮掩起來,也始終是我理想中的婦女形象。 我們在博物館的第三天,就大膽地離開了門旁的皮椅子。我們藉口打掃衛生——這個廳也確實髒透了——擦去塵土,掃掉天花板橡木鑲板上的蜘蛛網,使這個地方煥然一新,真正成為「綠姑娘的閨房」,一邊走近那個在陽光照耀下投射陰影的綠色木雕人像。要說尼俄柏完全引不起我們的熱情,情況倒也不是這樣。她體態豐滿,卻不臃腫,只是過分突出自己那種美了。我們觀賞她,但並不用那些貪婪地想把她據為己有者的目光,而是用鑒賞家客觀精明、仔細琢磨的眼睛。赫伯特和我好似兩個美學家,既為抽象的美所陶醉,又頭腦清醒冷靜,用目測法研究這個女性身材的比例。尼俄柏除去大腿稍短而外,身長正好相當於頭的八倍,完全符合古典的理想尺度標準;髓部、肩部、胸腔的寬度,則合乎荷蘭的標準而不是希臘的標準。 赫伯特翹起拇指說:「我覺得她要是躺在床上就顯得過於主動。赫伯特在奧拉和新航道見識過的角鬥可多了。我要女人可不是為了同她摔跤。」赫伯特可是吃夠苦頭的。「如果她是柳條細腰,一碰就會折斷的話,別人就得當心。這樣的姑娘,赫伯特倒不反對。」 如果非把問題說穿的話,我們自然也不是不喜歡尼俄柏和她的摔跤運動員的體型。赫伯特當然知道,在裸體和半裸的女人身上他喜歡或不喜歡的被動性和主動性問題,並非體態苗條優美的女人才有,而不算苗條也不算胖的和體態豐滿的女人就沒有;有的很溫柔的姑娘,一躺下來就不太平;而像柏油桶那樣的女人,反倒像內陸的死水,一點也不流動。我們是故意簡化,把全部問題縮減為兩項,並根據原則侮辱尼俄柏,而且越來越不留情。於是,赫伯特把我抱了起來,讓我用鼓棒敲這個女人 的乳房,直到從蛀蟲洞——由於噴了防蛀藥水,因此蛀蟲無法容身,可是蛀蟲洞仍然不計其數——落下一團團可笑的木屑雲。我敲的時候,我們盯著她那雙琥珀眼睛。它們不眨也不動,沒有流淚,更不用說淚水盈眶了。她也沒有像威脅似的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流露出仇恨來。那雙磨光的、與其說是淡紅色不如說是淡黃色的琥珀眼珠,反映著這個展覽廳裡的全部陳設和部分被陽光照射的窗戶,儘管是凸面體成像所產生的畸變。琥珀是騙人的,誰不知道呢!我們也懂得這種被抬高為裝飾品的木膠的騙人手腕。然而我們堅持以呆板的男人的方式把女人身上的一切劃分為主動的和被動的兩種,並以這種有利於我們的方式來解釋尼俄柏明顯的冷漠無情。 我們感到自己很安全。赫伯特不懷好意地咯咯笑著,把一枚釘子敲進了她的膝蓋骨裡。他每敲一下,我的膝蓋就感到一陣疼痛,而她卻連眉毛都不動一動。在這個豐滿的綠色木雕像的眼前,我們胡鬧了好一陣子。赫伯特穿上一個英國海軍上將的大衣,把一個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戴上了與大衣配套的海軍上將帽。我則穿上一件紅背心,戴上垂到肩背的假髮,扮作海軍上將的小聽差。我們玩特拉法爾加海戰①,炮轟哥本哈根,在阿布基爾殲滅拿破崙的艦隊②,繞過這個或那個海角,裝扮成歷史人物,隨後又裝扮成當代人物。我們在尼俄柏的眼前玩著,在這個按照一個荷蘭女巫的身材製作的船頭雕飾的面前。我們認為,她要麼同意我們這樣胡鬧,要麼根本就是視而不見。 -------- ↑①1805年10月21日,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打敗法國和西班牙艦隊。納爾遜陣亡。 ②1789年拿破崙進軍埃及,軍隊登陸後,法國艦隊停留在阿布基爾港,8月1日至2日被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發現並殲滅。↓ 今天我才知道,樣樣東西都在看,沒有一樣不被它們看在眼裡,連壁毯的記憶力都比人強。那不是敬愛的、無所不見的上帝。一把廚房的椅子,一個掛衣架,一個半滿的煙灰缸,以及名叫尼俄柏的女人的木雕像,今天都可以當見證人,對我們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們在航海博物館裡工作了十四天或者更長一些時間。赫伯特送我一面鼓,並給特魯欽斯基大娘帶回兩次週薪,外加危險津貼。博物館星期一閉館。第三周的星期二,售票處不賣給我兒童票,拒絕我入內。赫伯特問是什麼原因。售票處那個男人雖說愁眉苦臉,但還算友好。他告訴我們說,有人上了呈文,要求不准幼兒入內。這個孩子的父親不同意。如果我留在售票處等候,他本人並不反對,不過他有公務在身,又是個鰥夫,沒有工夫照管我。但要讓我進展覽廳,進「綠姑娘的閨房」,那可是不行的,因為沒人對我負責。 赫伯特已經想讓步了,我就推他,逼他。於是,他一方面說,售票員講得有道理,另一方面說我是一個能給他帶來好運氣的吉祥的人,是他的保護天使,還說,兒童的天真無邪能對他起保護作用。總而言之,赫伯特已經同售票員差不多交上朋友了,並獲得他的允許帶我進博物館,不過,如售票員所說,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就這樣,我拉著我那位大朋友的手,登上裝飾華麗的、不斷刷新油漆的回形樓梯,到了尼俄柏所在的三層樓。上午靜悄悄地過去了,下午更加靜悄悄。她半閉著眼睛,坐在有黃色飾釘的皮面椅子上。我蹲在她的腳邊。鼓也無聲地待著。我們瞧著縱帆船、三桅炮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五桅炮艦、西班牙大帆船、單桅小帆船、海岸帆船以及快速帆船,這些船全都懸掛在天花板橡木鑲板下等待著刮起順風來。我們瞧著這些船隻的模型,同它們一道守候著清風的到來,對這綠色閨房裡寂靜無風感到害怕。我們瞧著這些船隻的模型,害怕那裡無風,只是為了不去瞧尼俄柏,不為她而感到害怕。要是我們能聽到蛀蟲蛀木頭的聲音就好了。 那就證明蛀蟲正慢慢地、但卻堅定不移地往這塊綠木頭裡面鑽進去並把它蛀空。那樣,尼俄柏就要朽壞了。但是,我們聽不到蛀蟲蛀木頭的聲音。博物館的保管員給這個木頭身體上了防蟲藥,使她永遠不會朽壞。因此,我們唯一的解脫的辦法,便是瞧著那些船隻的模型,守候著刮起揚帆的風來。我們要這種花招來擺脫對尼俄柏的恐懼。我們硬是不瞧她,使勁地忘掉她的存在。如果不是午後的太陽光正好照射在她的左眼上,使琥珀發出光亮的話,我們還真能把她忘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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