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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一尊綠色的木雕女像,裸體,豐滿,舉起雙臂,懶洋洋地叉起十指,果敢地挺著乳房,凹陷的琥珀色眼睛直視前方。這個女人,這件船頭雕飾,帶來了不幸。它是商人波蒂納裡委託一個製作船頭雕飾出名的雕刻匠所刻,模特兒是同波蒂納裡親近的一個佛蘭芒姑娘。這件綠色雕像剛掛到大帆船的第一斜桅下面,那個姑娘就因施巫術而受到審訊——這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燒死她之前,審問了她,她把自己的保護人、那個佛羅倫薩商人牽連了進去,連那個在當地拿她當模特兒的雕刻匠也未能倖免。據說,波蒂納裡由於害怕火刑,上吊死了。那個雕刻匠則被他們砍去了靈巧的雙手。這樣一來,他今後就沒法再拿女巫做船頭雕飾了。

  當審訊還在布魯日進行,又由於波蒂納裡是個富商而引起轟動的時候,那艘安上船頭雕飾的大帆船已經落到了保羅·貝內克為首的海盜手裡。二老闆塔尼先生在海盜的長柄戰斧下一命嗚呼。下一個受害者輪到了保羅·貝內克。沒過幾年,他失去了故鄉顯貴們的恩寵,在塔樓院子裡被溺斃了。貝內克死後,那條船把這件雕飾安在船頭,沒過多久,船還未出港,就著起火來,火勢蔓延到別的船上,統統燒成灰燼,只剩下那件不怕火的船頭雕飾。儘管如此,由於它那迷人的造型,在船主中始終不乏愛慕者。

  可是,這個女人剛被安到船頭,原先非常安分的水手們突然嘩變,人員因此大減。一五二二年,但澤艦隊在天資甚高的埃貝哈德·費貝爾率領下遠征丹麥無果,導致費貝爾倒臺和市內爆發流血起義。歷史書上雖然談到宗教爭端——一五三二年新教牧師黑格,帶領一群聖像破壞者衝擊了七所教區教堂——但我們還是要把這場影響深遠的災禍歸咎於那個船頭雕飾,因為它安在費貝爾所乘船只的船頭上。

  五十年以後,斯特凡·巴托裡①徒勞地圍困但澤,奧利瓦修道院院長卡斯帕爾·耶施克在懺悔佈道時,歸罪於這個邪惡的女人。但澤人把她當做禮品送給了這位波蘭國王,他把她帶回軍營,並聽取了她所出的壞主意。至於這個木制女人對於瑞典人遠征但澤,以及對於長期監禁埃吉迪烏斯·施特勞赫博士究竟起過多大影響,就不得而知了。施特勞赫博士是個宗教狂熱分子,他暗中勾結瑞典人,並主張焚毀那個不知怎麼一來又返回但澤的綠色女人。據一種含糊的傳說稱,一個從西里西亞逃亡來的詩人,名叫奧皮茨,在但澤避難數年,他死時還年輕,因為他在一個倉庫裡找到了這個毀壞了的雕像,便嘔心瀝血地作詩讚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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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特凡·巴托裡(1522~1586),1576年為波蘭國王。↓

  直到十八世紀末,波蘭被瓜分的時候,用武力強佔但澤的普魯士人才發佈一項普魯士王國的命令,禁止「木雕像尼俄柏」。這是第一次在官方文件上提到它的名字,並且立刻把它搬進或者不如說監禁到那座塔樓裡。保羅·貝內克就是被人溺死在這座塔樓的庭院裡的,而我也是在它的走廊裡初次成功地試驗了我的歌聲的遠程效果。面對人類想像力的高級產品——刑具,它老老實實地度過了整個十九世紀。

  當我於一九三二年攀登塔樓並用我的聲音對市劇院門廊的窗玻璃施行打擊時,尼俄柏——俗稱「綠色小姑娘」或「綠姑娘」——被人從塔樓的刑訊室裡搬走已有多年了。真是感謝上帝,要不然的話,誰知道我對那座擬古典主義建築所施的打擊能不能成功。

  一個從外地遷來的、無知的博物館館長把尼俄柏從控制她任意發洩怨恨的刑訊室裡搬了出來,並在自由邦建立以後,又把她搬進新設的航海博物館裡。過不多久,這位過分熱心的館長在釘一塊小木牌時不慎弄破手指,血液中毒,不幸亡故。小木牌上寫道,上方陳列的是一具船頭雕飾,名叫尼俄柏。他的後任,通曉但澤的歷史,小心謹慎,又想把尼俄柏弄走。他打算把這個危險的木刻姑娘送給呂貝克市,恰恰由於呂貝克人沒有接受這件禮品,這座特拉弗河畔的小城市連同它的磚砌教堂,雖經日後戰爭期間的轟炸,損失卻微乎其微。

  因此,尼俄柏或「綠姑娘」便留在航海博物館裡,在建館以來的短短十四年間,造成以下數起死亡事件:兩名館長——不包括那位小心謹慎的,他已經要求調離——一個年歲較大的神甫倒斃在她的腳下,一名工業大學學生和兩名剛幸運地通過考試的聖彼得中學畢業生自殺,還有四個可靠的博物館管理員(其中三人已婚)死於非命。

  所有這些死者,包括那個工業大學學生在內,在被人發現時都容光煥發,胸口插著只有在航海博物館裡才有的利器,諸如水手短刀、奪船鐵鉤、魚叉、黃金海岸的細鏤矛頭、制帆匠用的鋼針等;只有最後一個中學畢業生,是先用自己口袋裡的小刀,後用圓規,因為在他死前不久,博物館裡的全部利器不是用鐵鍊鎖著,就是放在玻璃櫃裡。

  雖說謀殺案偵緝委員會的刑警們聲稱,死者可悲,均系自殺,但是但澤市內謠言頓起,各家報紙也應聲重複,說什麼這些都是「綠姑娘親手幹的」。人們當真懷疑尼俄柏弄死了這些活生生的成年與未成年男子。到處議論紛紛,報紙專辟一欄,供市民就尼俄柏案件自由發表意見。但澤市政當局說,搞迷信已不合時宜,又說,在未證明確實發生了所謂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前,不考慮匆忙採取行動。

  因此,這塊綠木頭仍舊是航海博物館的珍藏品,而奧利瓦的區博物館、設在屠夫巷的市博物館以及阿圖斯宮①的管理處,都拒絕接受這個使男人發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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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圖斯宮,中世紀的建築,系騎士們仿效傳說中的圓桌騎士阿圖斯尋歡作樂的場所。但澤的阿圖斯宮(建於1480~1481年)最為有名。↓

  博物館管理人員短缺。拒絕關注這個木雕少女的還不僅是這些人。參觀者也不走進陳列這個琥珀色眼睛的女人的大廳。有很長一段時間,文藝復興式樣的窗戶後面靜悄悄的,唯有從窗戶裡透過來一點光線,從側面照射在那個完全照真人仿製的雕像身上。塵土積存。清潔女工也不再來打掃。攝影記者們也一樣,他們一度糾纏不休,後來,其中一人在給這個船頭雕飾拍照後不久死去,雖然是自然死亡,可是他的同事們卻把他的死同給尼俄柏攝影聯繫在一起。於是,他們不再向自由邦、波蘭、德國甚至法國的報刊提供這個殺人雕像的照片,並且把自己檔案裡的尼俄柏照片銷毀。他們只替來往但澤的形形色色的總統、總理和流亡國王攝影,靠給飛禽展覽、全國黨代會、汽車比賽和春天的洪水拍照謀生。

  情況就是如此,而這時,不願再當侍者也不想進海關的赫伯特·特魯欽斯基卻穿上了博物館管理員的鼠灰色制服,坐到那個老百姓稱之為「綠姑娘閨房」的大廳門口的皮椅子上。

  赫伯特上班的第一天,我跟著他一直走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的電車站。我實在替他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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