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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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敲得這麼響,小奧斯卡,赫伯特還要睡一會兒。他昨天夜裡又遭罪了,人家用汽車送他回家的。」說完,她拉我進屋,給我倒麥芽咖啡和牛奶,還給我一塊用線拴著的褐色冰糖,可以浸到咖啡裡去,也可以用舌頭舔。我喝咖啡,嘬冰糖,讓鼓休息。 特魯欽斯基大娘的腦袋小而圓,稀疏的灰白頭髮像薄紗似的蒙著,粉紅色的頭皮透出微光。有限的頭髮絲在枕骨最突出的地方紮成一個麵包形發卷,儘管很小——比檯球還小,不論她怎樣轉身,別人從任何角度都能看到。發卷是用織針別住的。每天早晨,特魯欽斯基大娘都用代用咖啡的包裝紙——紅的,退色的——擦她那笑起來就像是粘上去似的圓臉頰。她的臉形像耗子。她有四個孩子:赫伯特、古絲特、弗裡茨和瑪麗亞。 瑪麗亞和我同年,剛念完國民小學,住在席德利茨一個職員家裡學習料理家務。弗裡茨在鐵路車輛廠工作,別人難得見到他。他有兩三個姑娘輪流陪他過夜,他帶她們到「奧拉跑馬場」去跳舞。公寓院子裡的那些兔子,「藍色維也納人」,也是他養的,但實際上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在餵養,因為弗裡茨忙著應付女友們,根本不得分身。古絲特,三十歲左右,沉默寡言,在火車總站附近的埃登飯店當女招待。她始終還沒有結婚,同住一流飯店的人物一樣,住在埃登大廈最高一層上。赫伯特是老大,是唯一同母親一起居住的——如果不算裝配工弗裡茨也偶爾回家過夜的話。他在新航道港口區當侍者。這裡要談的正是他。因為赫伯特·特魯欽斯基成為我努力探究的目標,在我可憐的媽媽去世後,他給我帶來了一段短暫的愉快時光;我至今仍把他稱作我的朋友。 赫伯特在施塔佈施那裡當侍者。施塔佈施是「瑞典人」酒店的老闆。酒店在新教的海員教堂對面,來客多半是斯堪的納維亞人,這點從「瑞典人」這塊招牌上就可以猜到。不過,也有從這個自由港來的俄國人和波蘭人、霍爾姆的裝船工以及剛開進港口停泊的德國軍艦上的水兵。在這個真正可謂國際性的酒店裡當侍者,是不無危險的。赫伯特在去新航道之前,在「奧拉跑馬場」當過侍者,僅僅由於在那個三流舞場裡積累的經驗,才使他能夠用郊區方言摻上一句半句英語和波蘭語,鎮住「瑞典人」酒店裡各種語言的喧鬧聲。然而事與願違,每月總有那麼一兩回,人家免費用救護車送他回家。 遇到這樣的情況,赫伯特就不得不俯臥在床,呼吸困難,因為他體重一百公斤,而且還得一連躺上數天。在這樣的日子裡,特魯欽斯基大娘一個勁兒地罵他,卻又不顧疲勞地照料他。每逢她重新紮好發卷之後,總要拔出一根織針來,敲他的床對面掛著的一個玻璃鏡框。鏡框裡是一幅修過的男人照片,這個男人目光嚴肅而呆滯,長著小鬍子,有點像我的照相簿第一頁上那個蓄小鬍子的人。 不過,特魯欽斯基大娘用織針指著的這位先生,不是我家的人,而是赫伯特、古絲特、弗裡茨和瑪麗亞的父親。 「總有一天你會像你父親一樣完蛋。」她挖苦呼吸困難、痛苦呻吟著的赫伯特。可是,她從來也不明說,黑漆鏡框裡的那個男人到哪兒去找死的,後來又怎麼完蛋的。 「這次是怎麼回事?」兩臂互抱的灰白頭髮的耗子臉要知道個究竟。 「同以前一樣,瑞典人和挪威人唄!」赫伯特側轉身子,床嘎嘎地響。 「同以前一樣,同以前一樣!別裝得好像永遠只會是他們幹的。最後一次,不是訓練艦上那些傢伙幹的嗎?叫什麼來著?說呀!對,『施拉格特』號的。我不是說了嗎,這次是怎麼回事?你偏說是瑞典人和挪威人!」 赫伯特的耳朵——我看不見他的臉——一直紅到耳根:「這些該死的水兵,老是瞎吹牛皮,仗勢欺人!」 「你讓他們去好了,都是些娃娃。關你什麼屁事。他們下船休假時,我在內城見到過,看樣子都很規矩的嘛!你准是又同他們談自己對列寧的看法了。人家談西班牙內戰,你准是又插嘴了,是不是?」 赫伯特不再回答,特魯欽斯基大娘拖著腳步走進廚房喝她的麥芽咖啡去了。 赫伯特背脊上的傷癒合後,是允許我看的。他坐在廚房裡的椅子上,背帶搭在大腿上的藍餐巾上,慢慢地脫下羊毛衫,好像有什麼難辦的想法使他猶豫不決似的。 脊背圓滾滾的,肌肉不停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一片粉紅色的田地,播滿了雀斑。肩胛骨以下,埋在肥肉裡的脊骨兩邊,長滿紅狐色濃毛,鬈曲地往下爬,最後消失在他夏天也穿的襯褲裡。從襯褲褲腰往上直到脖子的肌肉,整個脊背滿是一道道的傷疤,切斷了濃毛,滅除了雀斑,鼓起的、皺皺巴巴的、天氣轉變時發癢的、各種顏色的傷痕,從藍黑色直到白中帶綠。他允許我摸這些傷疤。今天,我躺在病床上,幾個月來,眺望窗外,觀察著療養與護理院的外樓①和樓後的奧伯拉特森林,並且一覽無遺。我想知道,在這些日子裡,我可以摸的究竟是什麼,那種同赫伯特的傷疤一樣堅硬、一樣敏感、一樣使人糊塗的究竟是什麼?這是某些姑娘和婦女的那個部位,是我自己的那個部位,童子耶穌的石膏「灑水壺」,以及兩年前那條狗從黑麥地裡叼來給我的那截無名指。 一年以前,我還保存著它,放在一個密封大口玻璃瓶裡,雖然摸不到,卻完整而清晰可見②。因此,現在我只要拿起鼓棒,這個手指的每一個關節都歷歷在目,我可以一一數出來。每逢我要回憶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脊背上的傷疤時,我便敲著鼓,面對大口玻璃瓶裡的指頭坐著,用敲鼓來幫助回憶。每逢我想再現一個女人的形體的時候——這種情況是不常有的,由於女人那個像傷疤似的部位不足信,因此我虛構出來的總是赫伯特·特魯欽斯基的傷疤。換一種說法,我也能講清楚的:當我第一次摸我朋友寬背脊上那些隆起的傷疤時,它們就已經答應我熟悉和暫時佔有那種女人準備相愛時短暫地出現的東西。同樣,赫伯特背上那些標記當時就答應我日後會摸到那截無名指。 而在赫伯特的傷疤向我許願以前,從我三歲生日那天起,我的鼓棒就已經答應我日後會摸到傷疤、生殖器官以及無名指。可是,我還要繼續往上追溯:當我還是胎兒時,當奧斯卡根本不叫奧斯卡的時候,我玩自己臍帶的遊戲,就已經答應我將來會摸到鼓棒、赫伯特的傷疤、年輕和中年婦女有時要爆發的火山口以及無名指,還有就是從童子耶穌的「灑水壺」直到我自己的這件東西,我堅定不移地掛在身上,它是我的無能和有限可能的變幻莫測的紀念碑。 -------- ↑①一般指汽車庫、倉房等附屬建築物。 ②此情節要到第三篇「無名指」一章才交待。↓ 今天,我已經返回我的鼓棒。我按照鼓所作的規定,繞了一個大彎,回憶傷疤、柔軟部、我自己的如今只還是偶爾充實的裝備。為能再度慶祝我的三歲生日,我不得不跨進三十周歲。讀者自會猜到,奧斯卡的目的是返回臍帶;正因為如此,他才浪費筆墨停留在赫伯特·特魯欽斯基的傷疤上。 在我繼續描述我的朋友的背脊之前,我先得指出,他那強壯的、毋需保護因此目標很大的身軀的正面,除去由奧拉的某個妓女在左鎖骨旁留下一處咬傷而外,再無別的傷疤。他們只能從背後攻擊他。只能從背後幹他,芬蘭人和波蘭人的刀子,倉庫島①上裝船工的短刀,訓練艦上軍事學院學生的水手刀,都只能在他的背上留下傷痕。 -------- ↑①倉庫島,莫特勞河上一個島,在但澤市區中央,因島上有木結構大穀倉而得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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