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五二


  赫伯特吃完午飯——每週三次土豆煎餅,這樣薄,不油膩卻又松又脆,除去特魯欽斯基大娘,別人是做不出來的——把盤子推到一邊後,我便把《最新消息報》遞給他。他解下背帶,撩起襯衣,一邊讀報,一邊讓我問他背上的傷疤是怎麼留下的。我盤問的時候,特魯欽斯基大娘多半也坐在桌旁,折舊毛線襪,一邊評論幾句,說赫伯特講對了或者講錯了,並且從不錯過時機,見縫插針地提及那個男人慘死——可以想像是那麼慘——的往事;他那幀修過的照片鑲在玻璃鏡框裡,懸掛在赫伯特床對面的牆上。

  詢問開始。我用手指彈一下他的一處傷疤。有時我用一根鼓棒敲一下。

  「再按一遍,小傢伙。我不知是哪一道。它們今天像是睡著了。」於是,我再按一下,更使勁一點。

  「啊喲,是它!這是烏克蘭人留下的。他同一個格丁根①人吵架。他們先是像兄弟一樣坐在一張桌子旁。因為那個格丁根人把另一個叫做俄國佬,這下子那個烏克蘭人不幹了,他什麼都行,就是不願當俄國人。他從魏克塞爾河運木筏下來,先還經過另外幾條河,靴統裡滿是錢,格丁根人把他叫做俄國倫時,他在施塔佈施那兒已經喝掉半靴子。

  我不得不馬上把兩個人勸開,非常小心,我一貫是這樣的。當然囉,赫伯特兩手都端著東西。這時,烏克蘭人罵我是波蘭水鬼,那個白天在挖泥船上挖污泥的波蘭佬也罵了我一句,聽起來像是納粹的罵人話。好,小奧斯卡,你是知道赫伯特·特魯欽斯基的:那個挖泥船上的傢伙,那個臉色蒼白像司爐一類的東西,當場抱著肚子,縮成一團躺在衣帽間前面了。我正要告訴那個烏克蘭人,波蘭水鬼同但澤市民有什麼區別,他一刀紮在我的背上——就是這個傷疤。」

  --------
  ↑①格丁根即波蘭的格丁尼亞。↓

  每當赫伯特說「就是這個傷疤」時,他總要同時把報紙翻個身來加重他方才那句話,隨後喝一口麥芽咖啡,讓我按下一道傷疤,有時按一下,有時得按兩下。

  「哎呀,這一道!這個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是兩年前,從皮拉烏開來一小隊魚雷艇,在這裡拋錨停泊。他們吹牛皮,演《穿藍制服的小夥子》,姑娘們都瘋狂了。施維梅爾怎麼混到海軍裡去的,直到今天我還捉摸不透。他是德累斯頓人,你想,小奧斯卡,德累斯頓人!對,你不會明白的,德累斯頓人當海軍,這叫什麼名堂!」

  赫伯特的念頭轉到易北河畔美麗的城市德累斯頓上出不來了。於是,我再次敲敲他認為沒什麼了不起的那道傷疤,讓他的念頭轉出來,轉回到新航道來。

  「對,對,我正要說。他是魚雷艇上一名二等信號兵。他要充好漢,拿一個不聲不響的蘇格蘭人開心,這個蘇格蘭人的船正在幹船塢裡。先是談張伯倫①、雨傘等等。我心平氣和地勸他,我一貫是這樣的,勸他別再講這些,尤其是那個蘇格蘭人一個字也聽不懂,只是用燒酒在桌面上畫畫兒。我說,你別跟這小夥子鬧,你在這兒,又不是在家裡,你是國際聯盟的客人。沒想到這個魚雷艇上的德國兵竟把我叫做『不值錢的德國人』,他還用薩克森話說了些什麼。我當場給他幾個耳光,他倒太平了。半個小時以後,一個盾滾到桌子底下去了。我蹲下去撿,桌子下面很黑,看不見,這個薩克森人乘機拔出刀來,猛刺一刀!」

  --------
  ↑①尼維爾·張伯倫(1869~1940),英國首相(1937~1940年在任)。他按英國人習慣,總是帶著雨傘,常遭報界嘲諷。↓

  赫伯特笑著翻《最新消息報》,還添了一句:「就是這個傷疤!」隨後把報紙推到咕噥著的特魯欽斯基大娘面前,擺出要站起來的姿勢。赫伯特已經撐著桌角站起來了,趁他還沒去廁所以前——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想幹什麼——我趕緊摁了一下一道黑紫色的縫過線的傷疤。這個傷疤很寬,足有一張施卡特牌那麼長。

  「赫伯特要上廁所,小傢伙。待會兒給你講。」我又摁了一下,跺腳,裝出三歲孩子的腔調;這個辦法總是很靈驗的。

  「好吧!你別鬧。不過只能講短點。」赫伯特又坐下來。「那是一九三○年的聖誕夜。港口所有的活兒都歇了。裝船工在街角閒逛,比誰啐得遠。午夜彌撒完畢——我們剛調好混合甜飲料——他們全出來了,穿藍的、白的服裝的瑞典人和芬蘭人從對面海員教堂出來。我覺得情況不妙,便站在酒店門後望著他們引人注目的虔誠的臉,心想,幹嗎手裡要拿老粗的錨纜呢?這時,他們已經動起手來了,真是刀長夜短啊!芬蘭人和瑞典人相互間一直過不去。不過,赫伯特·特魯欽斯基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這只有上帝知道。赫伯特有點古怪,只要一動手,總少不了他。

  我一個箭步竄到門外,只聽見施塔佈施在後面喊道:『赫伯特,當心!』但是,赫伯特有他的使命,他要去救那個神甫,那個年輕小個子。他剛從馬爾默來,神學院新畢業的,還從來沒有同瑞典人和芬蘭人一起在一個教堂裡度過聖誕夜。我要把他挾在胳膊下,讓他不傷一根毫毛回家去。我剛抓住神甫的衣服,明晃晃的傢伙已經插在背上了。我還想說一聲:『新年愉快!』雖然剛到聖誕夜。我醒過來時,已經躺在店裡櫃檯上了。我的鮮血,多好的血呀,流進啤酒杯裡,免費供應。施塔佈施拿了紅十字會的急救藥箱,要給我做所謂的緊急包紮。」

  「你幹吧要攙和進去?」特魯欽斯基大娘生氣地說,並從麵包形發卷裡拔出一枚織針。「你從小就沒進過教堂。真是豈有此理!」

  赫伯特一揮手,拖著襯衫,背帶搭拉著,走進廁所。他氣惱地走,一邊氣惱地說:「就是這個傷疤!」他走路的神態,仿佛要同教堂以及與教堂有關的械鬥永遠一刀兩斷似的,仿佛只有廁所才是當自由思想者①的地方,當前是,永遠是。

  --------
  ↑①自由思想者,教會用語,指不信教的人。↓

  沒過幾個星期,我見到赫伯特時,他一言不發,也不準備回答我的提問。我發覺他愁眉苦臉,然而又不像往常那樣背上紮著繃帶。他完全正常,仰面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他沒有受傷,不是俯臥在床,可是,他卻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我聽到赫伯特在歎息,他呼喊上帝,呼喊馬克思和恩格斯,並且咒駡,時而在房間裡的空中揮動拳頭,一下捶在自己胸口上,另一隻手跟著又加上一拳。他像一個天主教徒似的捶打自己,喊道:「我的罪孽,我的洗不盡的罪孽。」

  赫伯特打死了一個拉脫維亞船長。雖然法院判他無罪——他是緊急自衛,這種情形,在他這一行來說是經常會發生的。儘管宣判他無罪,可是,那個拉脫維亞人畢竟死了。這位侍者感到心頭有幹斤重壓,雖然據他說,那個船長是一個矮小瘦弱的人,而且有胃病。赫伯特不再上班。他辭職了。老闆施塔佈施經常來,挨著赫伯特坐在沙發上,或者坐到廚房桌子旁特魯欽斯基大娘身邊。他從皮包裡拿出一瓶一九○○年的施托布牌杜松子酒給赫伯特,給特魯欽斯基大娘半磅沒烤過的咖啡豆,是從自由港弄來的。

  他想方設法勸說赫伯特,又勸特魯欽斯基大娘去說服她的兒子。但是,可以這麼說,赫伯特軟硬不吃,他決不到新航道海員教堂對面的酒店裡去當侍者了。他不想再當侍者;因為,當侍者的人就要挨刀子,而挨刀子的人總有一天會打死一個矮小的拉脫維亞船長,僅僅因為他不讓那個船長近身,僅僅因為他不想挨拉脫維亞人一刀,不想讓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被紮花了的脊背上,在芬蘭人、瑞典人、波蘭人、自由市人和德國人留下的傷疤之外,再添上一個拉脫維亞人紮的傷疤。

  「我寧可到海關去幹活,也不再到新航道去當侍者了。」赫伯特說。但是,他沒去海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