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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奧斯卡跟在馬策拉特、那個新航道人和那艘超載的芬蘭船後面慢慢走著。我不時地回轉身去,因為裝船工把那個馬頭留在了航標下,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一群海鷗把它遮住了,像酒瓶綠的大海中一個閃閃發光的白窟窿,又像一片新洗乾淨的雲,隨時可以整潔地升到空中去。它們尖叫著遮掩了那只馬頭,那只不再嘶鳴而在尖叫的馬頭。

  我看夠了以後,便跑步離開了海鷗和馬策拉特。我連蹦帶跳地跑著,一邊用拳頭捶鐵皮鼓,趕過了現在正抽著短煙斗的裝船工,來到防浪堤起點旁揚·布朗斯基和媽媽身邊。揚還像方才那樣扶著我媽媽,只是另一隻手伸到她的大衣領子下面。媽媽的一隻手也插在揚的褲兜裡。可是馬策拉特看不見這些,他離我們還遠,並且正在用一張在防浪堤亂石間撿到的報紙,包那四條被裝船工用石頭砸暈了的鰻魚。

  馬策拉特趕上來了,揮動著那一捆鰻魚,誇口說:「他要一個半,我給他一個盾就買下來了。」媽媽的臉色又見好了,兩隻手擱在一起。她說:「你休想我會吃你的鰻魚。我今後不吃魚了,鰻魚更不吃了。」馬策拉特笑著說:「別裝模作樣,親愛的。人家怎麼抓鰻魚,你可是知道的,過去你還不是照樣吃,甚至吃新鮮的。等我做好了,加上有花色的配菜,再來點色拉,看你吃不吃。」

  揚·布朗斯基沒吭聲,他已經及時地把手從我媽媽大衣裡抽了出來。我敲起鼓,讓他們別再談鰻魚,就這樣一直到了布勒森。在電車站上以及上了拖車以後,我還敲鼓,阻止這三個成年人談話。鰻魚也沒怎麼動,比較安穩。到了薩斯佩,我們沒有逗留,因為電車已經停在站上。剛過飛機場,儘管我還在敲鼓,馬策拉特卻開了腔,說他現在餓得慌。媽媽沒有答理,她的目光避開我們三人,望著別處。末了,揚遞給她一支「雷加塔」牌,她才轉過臉來。揚給她點火,她把金色煙嘴塞進嘴唇中間去時,朝馬策拉特莞爾一笑,因為她知道,馬策拉特不願看她在公共場合吸煙。

  我們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下車,不管怎麼說,媽媽挽起馬策拉特而不是揚的胳臂,這個我已經料到了。揚同我並排走,攙著我的手,把媽媽抽剩的香煙吸完。

  進了拉貝斯路,信天主教的家庭主婦們還在那裡拍地毯。馬策拉特開寓所門時,我見到住在五樓的小號手邁恩隔壁的卡特太太正上樓梯。她右肩上扛著一條卷起的淺棕色地毯,用鮮肉色的粗壯胳膊扶著。兩個胳肢窩裡被汗水醃成並粘結在一起的金色腋毛在閃光。地毯的兩頭,一前一後地搭拉下來。要是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她也會這樣扛他的;但是她的男人已不在人世了。她一身肥肉,穿著波紋綢罩衫,從我們身邊走過,難聞的氣味直沖我的鼻子:阿摩尼亞味,泡菜味,碳化鈣味——日子不同,味道也不同。

  接著,我聽到從院子裡傳來那種均勻的拍打地毯的聲音。它把我趕進屋裡,仍緊追不捨,末了,我只好躲到臥室的衣櫃裡去,因為櫃子裡掛著的冬季大衣能起隔音作用,擋住復活節前那種噪音中最厲害的一部分。

  我躺進衣櫃裡,不僅由於拍地毯的卡特太太的緣故。媽媽、揚和馬策拉特還沒脫掉大衣,就已經為耶穌受難節的菜譜爭吵起來。但是爭吵的內容已不限於鰻魚,同往常一樣,又把我給搬了出來,當然是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那個著名事件:全怪你,全怪你!——我現在去做鰻魚湯,別那樣裝腔作勢的!——你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做鰻魚。地窖裡罐頭有的是。去拿個雞油菌罐頭上來!把活板門關上,可別再出什麼事。——別再念這本經啦!這裡有鰻魚,就是它了,加上牛奶、芥末、香菜和鹽水土豆,再來一片月桂葉,加點丁香。——不要!——阿爾弗雷德,她不要吃,你就別做啦!——你別管,鰻魚買來不是為扔的,我會收拾乾淨,洗乾淨的。——不要,不要!——咱們走著瞧吧!東西端上桌再看究竟誰吃誰不吃。

  馬策拉特砰的一聲關上起居室的門,到廚房裡收拾去了。他存心把聲音弄得很響。他在鰻魚頭部下面交叉劃了兩刀。媽媽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一聽這聲響就站不住,不得不坐到沙發榻上,揚·布朗斯基馬上跟著坐下去。不一會兒,他們兩人就手握著手,用卡舒貝話在那裡竊竊私語開了。

  當這三個大人分成兩處的時候,我還沒有躲進衣櫃,而是待在起居室裡。瓷磚面火爐旁有一張兒童椅子。我坐在那上面擺動兩腿,揚凝視著我,我知道自己妨礙他們,雖說他們也搞不出更多的名堂來。因為馬策拉特同他們只有一牆之隔,雖說看不見,但他像揮舞皮鞭一樣地揮舞著半死不活的鰻魚,顯然在威脅他們。所以,他們只能互相握著對方的手,捏著,一個接一個地拉那二十個手指頭,弄得嘎巴直響,終於使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從院子裡傳來的卡特太太拍地毯的聲響難道還不夠嗎?這種聲響不是已經透過了一道道的牆壁,雖然沒有增加音量,卻越發逼近了嗎?

  奧斯卡從小椅子上滑下來。他不想突然離去,免得惹人注目,便在火爐旁邊蹲了片刻,隨後,專心致志地敲著他的鼓,跨過門檻,溜進臥室。

  我避免發出聲響,便半掩了臥室的門,並斷定沒人會喊我回去,因而很滿意。我還考慮了一下,奧斯卡究竟是鑽到床底下去好呢,還是藏進衣櫃裡去。我寧願藏進衣櫃,因為鑽在床底下會弄髒我這件過分講究的、海軍藍的水手大衣。櫃子的鑰匙我剛好能夠著,轉了一下,打開鑲鏡子的門,用木棒把一件件套在衣架上再掛在橫木上的大衣和冬裝推到一邊去。

  為了夠著衣架,挪動這些沉重的服裝,我只好踩到鼓上去。櫃子中央終於有了一道空隙,雖然不大,但是奧斯卡要爬進去,蹲在裡面,那地方是足夠了。我費了一點力氣,甚至把鑲鏡子的櫃門也拉上了,我在櫃底找到一條女用圍巾,用它卡住櫃門,留出一指寬的縫,既能透氣,又能在必要的時候當瞭望孔用。我把鼓放在腿上,不再敲,連極輕的敲擊都停止了。我坐在裡面,木然地聽任冬大衣的氣味熏我,滲透到我的身上。

  多妙啊!有這麼一個櫃子,又有這些沉重的、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的衣服,讓我差不多把所有的念頭都集中在一起,紮成一捆,饋贈給想像中的某個人物,而他十分富有,莊重地接受了我的禮物,心中的快活卻幾乎沒流露出一絲一毫。

  同往常一樣,每當我聚精會神發揮我的想像力的時候,我就神游布魯恩斯赫弗爾路那位霍拉茨醫生的診所,重溫每星期三就診時對於我最為重要的那部分內容。我所想的,不是那個醫生——他給我做的檢查,越來越繁瑣了——而是他的助手。護士英格。給我脫衣服、穿衣服的是她,給我量身高、體重以及做試驗的也是她,總而言之,霍拉茨醫生給我做的試驗,均由護士英格實際操作。她做得正確無誤,但總有點粗暴生硬,每次都不無嘲諷地報告說:失敗。但霍拉茨卻稱之為部分成功。我難得瞧一眼護士英格的臉,我的目光以及那顆時而被挑動的鼓手的心,僅安於領略她那身由於乾淨而顯得更白的護士服,她當做帽子戴的輕飄飄的織物,以及一枚簡樸無華、鑲有紅十字的胸針。

  注視她那身護士服一再更新的褶襇可真有意思。她的衣服裡面有肉體嗎?她那張臉越來越老,她那雙手雖然千方百計地保養,卻還是瘦骨磷峋,這都暗示,不管怎麼說護士英格還是一個女人。當揚甚至馬策拉特掀起我媽媽的衣服時,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護士英格是沒有的,因此這證明她的體格與我媽媽的不同。她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和令人困倦的藥味。

  在她給我這小小的、據說是有病的身體聽診的時候,睡意就向我襲來,這種情形經常發生。那是從她白衣裳的褶襇裡產生出來的輕微的睡意,石碳酸味籠罩下的睡眠,無夢的睡眠,但有時候,她的胸針遠遠地變大了,變成了天曉得是些什麼東西:旗幟的海洋,阿爾卑斯山的紅光,虞美人盛開的田野,準備起義,反抗誰呢?真是天曉得:反抗印第安人,櫻桃,鼻血,公雞的雞冠,大量的紅血球,直到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的一片紅色,構成一種熱情的背景。

  這種熱情無論當時或現在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無以名狀,因為「紅」這個小小的字眼不表達任何意思。鼻血同它無關,旗幟也會褪色,我儘管如此還是稱之為「紅」,紅色便唾棄我,把它的大衣裡外翻了個個兒:黑色,廚娘來了,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她騙我,說天上的藍色掉下來了①,我不信藍色,她騙不了我,也不能使我變綠,綠色是棺材,我躺在裡面吃草②,綠色蓋住了我,使我不見日光變成白色,白色又染黑,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黃色騙我說是藍色。我不相信藍色是綠色,綠草地裡開紅花,紅色是護士英格的胸針,她別著一個紅十字,確切地說,別在她的護士服的衣領上;不過,無論在衣櫃裡還是在別的地方,我的想像很少能停留在這種一切象徵中最單純的顏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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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為:彌天大謊。
  ②這裡是回文,一種文字遊戲,「棺材」(Sarg)倒讀就是「草」(Gr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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