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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我們都想走了,因為防浪堤上很涼,太陽的照射也不能增添暖意。這時,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開始一把一把地往回收繩子。儘管如此,媽媽還是想走。但是馬策拉特不願動彈。揚往常是不違背我媽媽意願的,這一回也不支持她。奧斯卡反正走與不走都無所謂。由於大家都站著不走,我就注意地看著。裝船工均勻地一把一把拽著,每拉一把,便把繩上的海草持掉,並將繩子聚攏在兩腿間。與此同時,我注意到,那艘商船,在差不多半小時以前,上層建築剛露出地平線,現在已經改變了航向;它吃水很深,正朝港口駛去。奧斯卡心中估計著:吃水這樣深,准是一條運鐵礦砂的瑞典船。

  當裝船工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時,我也將目光從那條瑞典船上轉移過來。「好吧,現在咱們來瞧瞧是怎麼回事。」他對馬策拉特這樣說。馬策拉特根本就莫名其妙,但卻對他頻頻點頭。「現在咱們來瞧瞧……」裝船工一邊拽繩子,一邊不斷地重複說著。這時,他更使勁了,並拉著繩子,從石堆上走下去,伸出雙臂,探進花崗岩石間咕嚕古嚕冒泡的小灣子裡,摸著,抓到了什麼東西(媽媽沒有及時地背過臉去)。他使勁抓住,拉上來,大聲叫我們閃開,接著把一個水淋淋的沉重傢伙,一團活生生地扭動著的東西,扔在我們中間:一匹馬的頭,一匹剛宰的真馬的腦袋,一匹黑馬的頭,一匹黑鬃馬的頭。這匹馬昨天或前天肯定還在嘶鳴,因為它的頭沒有腐爛,也沒發臭,至多帶一點莫特勞河水的氣味,但是接著,防浪堤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這股氣味。

  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此刻,帽子已經滑到後腦勺上了——叉開兩腿站在馬頭旁,淺綠色的小鰻魚像發狂似的從上面遊下來。那個人費勁地抓它們;因為那些石塊又濕又滑,鰻魚遊動得又快又機靈。隨即飛來了海鷗,在我們頭頂上亂叫。它們沖下來,三四隻海鷗爭搶一條小的或者不大不小的鰻魚,表也表不走,因為防浪堤是它們的天下。儘管如此,那個裝船工一邊揮拳轟海鷗,一邊抓鰻魚,大約有二十四五條較小的鰻魚被他塞進了口袋裡;馬策拉特幫他張著口袋,他一向樂於助人。因此,他也就沒有看見媽媽臉色變白,先是把手後來又把腦袋靠在揚的肩頭和天鵝絨大衣領上。

  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鰻魚統統被塞進口袋裡去以後,那個裝船工——在忙碌中頭上的帽子已經掉了——動手從馬嘴裡把更粗的黑鰻魚摳出來。這時,媽媽站不住了,只好坐下來。揚要她轉過臉去,但她不聽,而是瞪大了牛眼睛直愣愣地看裝船工摳鰻魚。

  「瞧瞧吧!」他問或哼出那麼一句半句,「現在讓咱們來瞧瞧吧!」他用膠靴幫著掰開馬嘴,在上下顎之間撐進一根短棍,露出了完整無缺的黃馬齒,仿佛馬在咧嘴發笑。裝船工——現在我才看清,他的禿腦瓜活像一隻雞蛋——用兩隻手伸到馬的喉嚨裡去抓,每次都拽出兩條至少有胳膊那麼粗、胳膊那麼長的鰻魚來。這時,我媽媽的上牙和下牙也分開了,把吃下的早飯全部吐了出來,結成塊的蛋白,夾在泡過牛奶咖啡的白麵包團裡拉絲的蛋黃,統統噴在防浪堤的石塊上。她還在嘔,但已經吐不出東西來了,因為她早餐時吃的就是這些。

  因為她體重超過正常標準,非要減輕不可,於是試了各式各樣節制飲食的方法,不過難得堅持到底——她偷偷地吃——唯獨星期二婦女同盟的體操她是非去不可的,誰也改變不了她的主意,儘管當她提著運動包出門時,揚甚而至於馬策拉特都譏笑她。她穿著發亮的藍色運動服,同那些滑稽可笑的女人們一起做棍棒操,然而體重仍不見減輕。

  那天,媽媽吐在石頭上的東西充其量也不過半磅。她想儘量地嘔吐,但再也減輕不了分量了,除綠色的黏液外,吐不出別的來——海鷗卻飛來了。她剛開始嘔吐,它們就來了,盤旋著,越飛越低,肥壯而光滑的身軀直沖下來,爭食我媽媽的早餐。它們不怕自己變胖,也不怕別人驅趕——何況又有誰去驅趕它們呢?——因為揚·布朗斯基害怕海鷗,雙手護住了自己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它們也不理會奧斯卡,雖說他已拿出鼓來對付這些海鷗,用鼓棒急速敲擊白漆皮來對付這些白東西。可是這也無補於事,至多只是使海鷗變得更白。馬策拉特則全然不顧我媽媽。他笑著,模仿那個裝船工,裝出一副神經堅強、毫不在乎的樣子。裝船工快抓完了。末了,他從馬耳朵裡拽出一條又粗又長的鰻魚,並把麥糊似的腦漿也全部帶了出來。馬策拉特頓時臉色煞白,但是仍舊假裝若無其事。他用很少的錢向裝船工買了兩條不大不小的兩條粗的鰻魚,鰻魚到手後,他還要殺價。

  我不由得稱讚揚·布朗斯基。他自己那副面孔簡直就要哭出來了,儘管如此,還是把我媽媽攙扶起來,一條胳臂摟著她的腰,另一條胳膊橫在她前面,領著她離去,那樣子十分滑稽。媽媽穿著高跟鞋踉蹌地在亂石間向海灘走去,一步一屈膝,但總算沒有扭傷腳踝骨。

  奧斯卡還留在馬策拉特和裝船工身邊。裝船工重新把帽子戴上,指著那個盛土豆的口袋向我們解釋為什麼要放半口袋的粗鹽粒。他說,鰻魚鑽進鹽裡就死了,鹽還能去掉鰻魚皮上和體內的黏液。鰻魚鑽進鹽裡後,仍不停地遊動,直到死了為止,這樣,就把黏液都留在鹽裡了。如果要做熏鰻魚的話,就得用這個辦法。雖然警察局和動物保護協會禁止這樣幹,但也管不了。要去掉鰻魚上和體內的黏液,除去用鹽沒有別的辦法。去掉了黏液,再用幹煤泥細心地把死鰻魚擦乾淨,放進熏罐,掛在山毛櫸火堆上薰制。

  馬策拉特認為讓鰻魚在鹽裡遊動是有道理的。他說,鰻魚不是也鑽到馬頭裡去了嗎!裝船工說,它們還鑽到人的屍體裡去哩!據說,尤其在斯卡格拉克海戰①以後,鰻魚變得又肥又粗。幾天前,療養和護理院的一位醫生還對我說,有一個已婚婦女用一條活的鰻魚來搞肉體享樂。結果鰻魚咬住不放,她被人送進了醫院。據說,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生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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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卡格拉克是丹麥與挪威之間的海峽。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英兩國海軍於1916年5月31日至6月1日在此大戰。↓

  裝船工紮上裝鹽和鰻魚的口袋,熟練地扛上肩,把卷起的晾衣服繩子套在脖子上,踏著沉重的步子朝新航道走去。這時,那艘商船也往那個方向停靠。這條輪船大約一千八百噸,不是瑞典的而是芬蘭的,也不是運鐵礦砂而是運木材的。扛口袋的裝船工可能認識那條芬蘭船上的一些人,因為他在向那條生銹的船揮手並喊話。芬蘭船上的人們也向他揮手並喊話。可是,馬策拉特幹嗎也揮手,也喊著毫無意義的「船上的,啊呵咿!①」呢?我真是捉摸不透。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萊茵蘭人,對航海一竅不通,至於那些芬蘭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只能說,這是他的一種陋習,別人揮手,他也揮手,別人喊叫、大笑、鼓掌,他也喊叫、大笑、鼓掌。正因為如此,他入黨比較早,那個時候,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僅僅浪費了他星期日上午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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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啊呵咿!」是船員招呼船隻或人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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