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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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三次見到你時,我就先祈禱。」我結結巴巴地說著,又用鞋底找到了方磚地,按照這個棋盤的方格朝左側祭壇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覺到,他在目送你,聖徒們在目送你。有彼得,人家把他頭沖下釘在十字架上;還有安得烈①,人家把他釘在歪斜的十字架上,它因此而得名,稱聖安得烈十字架。此外,在拉丁十字架或稱受難十字架旁有一個希臘十字架。描摹在衣料、圖畫和書籍上的,有雙十字架、條頓十字架、基督受難地十字架。我在浮雕上見到爪形十字架、錨形十字架和苜蓿葉十字架。格雷芬十字架真美,馬耳他十字架使人垂涎,帶鉤十字架②已被禁止,還有戴高樂十字架,洛林十字架,在海戰上則叫做聖安東尼十字架,「T」字形十字架,掛在鏈條上的劊子手十字架,難看的盜賊十字架,教皇氣派的教皇十字架,又名拉撒路十字架的俄國十字架。此外還有紅十字。不摻酒精的標誌是藍十字。黃十字毒氣毒死你,巡洋艦自己鑿沉,十字軍使我改宗,十字紋蜘蛛互相吞食,在十字路口我與你失之交臂,縱橫交叉,訴訟雙方對證人發問,縱橫填字字謎在說:解開我吧!我累得腰酸背疼③,轉身,背對十字架,也背對十字架上的運動,冒著被他踢腰背的危險,因為我是向童貞女馬利亞走去,她一手扶著童子耶穌坐在她的右大腿上。 -------- ↑①彼得,原名西門,同安得烈是兄弟,都是基督門徒。 ②指納粹黨標誌。 ③自「巡洋艦」以下,德語原詞中均含「Kreuz」(「十字」),系文字遊戲,但都是當時經常出現並與軍事、政治有關的詞匯。↓ 奧斯卡站在左耳堂左側祭壇前。馬利亞的臉部表情,他的媽媽過去肯定有過,那是她十七歲在特羅伊爾當店員的時候,因為沒錢買電影票,只好對著阿斯塔·尼爾森演的電影的招貼畫望梅止渴,感同身受。 她對耶穌並無興趣,而是瞧著右膝前的另一個男孩,為了避免誤會,還是讓我趕緊說出他的名字來吧!他是施洗者約翰①。這兩個男孩同我一樣高矮。可是耶穌看上去要高兩公分,儘管根據《聖經》所載,他比施洗者年輕。把這個三歲的救世主塑造成一個一絲不掛的、粉紅色的形象,必定使雕塑匠感到挺有趣的。約翰由於後來要進沙漠,所以他身披一塊巧克力色的蓬亂的毛皮,蓋住了半個胸脯、肚皮和「灑水壺」。 -------- ↑①施洗者約翰,《聖經》人物,在沙漠講道的先知,在約旦河給耶穌施洗,後被希律王所殺。↓ 奧斯卡真不該接近這兩個孩子,倒不如站在主祭壇前或者自由自在地待在懺悔室旁邊為好。這兩個孩子的目光同奧斯卡的目光相像得嚇人,而且也相當早熟。他們自然也是藍色的眼睛,也是他那種栗色的頭髮。所缺的就是雕塑匠沒把他們蠢乎乎的螺旋形卷髮剪掉,讓他們同奧斯卡一樣留一個平頭。 我不想同那個施洗童子多糾纏。他用左手的食指指著童子耶穌,仿佛正要開口念點數遊戲的急口令:「我和你,繆勒的牛……」我不理這一套,而是仔細打量耶穌,並且斷定,他簡直同我長得一模一樣。他可能是我的孿生兄弟。他不僅體態與我相仿,就連當時只用來撒尿的「灑水壺」也同我的毫無區別。他用來看世界的也是我那雙鑽藍色的布朗斯基的眼睛,而最使我生氣的是他打著我的手勢語。 這個耶穌,我的寫照,舉起雙臂,兩手松松地握成拳,正好能把什麼東西,譬如說,我的鼓棒塞進去。如果雕塑匠在他粉紅色的大腿上也用石膏塑造一面紅白相間的鼓,那他不就成了我嗎?成了完美無缺的奧斯卡,坐在童貞女的膝上,擊鼓召集教會的會眾。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儘管如此神聖——人家卻偏偏不讓它任其自然地發展! 走上鋪著一條地毯的三級階梯,便是穿銀綠色衣服的童貞女、披巧克力毛皮的約翰以及膚色似煮熟的火腿的童子耶穌。那裡有一個聖母祭壇,上面插著像患了貧血症一般的白蠟燭和價錢不一的鮮花。綠色童貞女、棕色約翰和粉紅色耶穌的後腦勺上都粘著盤子大小的靈光圈。上面貼的金箔使這三個盤子更顯得昂貴。 要是祭壇前沒有階梯,我就休想上去。當時,階梯、門把和櫥窗對奧斯卡都具有誘惑力,甚而至於今天,在他除了病床之外別無所求的時候,對他也不是無所謂的。他被一級一級地引誘上去,腳下踩的始終是同一條地毯。奧斯卡走近聖母小祭壇上這尊三人像,半是蔑視、半是尊敬地用指關節敲了敲他們。他用手指甲刮了一道,露出了石膏像的本色。童貞女的衣服褶襇合著她的形體,曲曲彎彎地一直延伸到踩著雲帶的腳趾上。隱約顯出的童貞女脛骨的線條,使人推測到,雕塑匠是先塑肉身,然後再接形體的線條,加出衣服的褶襇來。童子耶穌的「灑水壺」沒有割除包皮,這可是大錯特錯。奧斯卡伸手去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想使它動彈,卻感覺到自己的「灑水壺」有一種半是舒適半是新奇的騷擾感,於是我就縮回手不再摸他的,也希望耶穌別再碰我的。 至於耶穌究竟有沒有割除包皮,我也不再深究。我從套頭毛線衫下掏出鼓,從脖子上取下,掛到耶穌的脖子上,同時又注意不碰壞他的靈光圈。這真叫我費了點勁,因為我個頭太矮,我不得不爬上塑像,踩在作為基座的雲帶上,讓耶穌有鼓可敲。 奧斯卡幹這件事,不是在一九三六年一月他受洗禮後第一次上教堂的日子,而是在同年復活節前的一周。整整一個冬天,他的媽媽一直借懺悔來維持同揚·布朗斯基的關係。因此,奧斯卡有充裕的時間反復推敲他的計劃,否定又肯定,斥之為無理又申辯為有理,擬新的計劃,從各個角度闡明它,末了,拋棄全部舊計劃,改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借在十四幅耶穌受難像前默禱之機,實行我的預謀。由於媽媽在復活節的生意達到高峰之前就急於要去懺悔,她便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晚上挽著我的手出了門,沿拉貝斯路拐過新市場人埃爾森街,再到馬利亞街,經過沃爾格穆特肉店,沿小錘公園向左拐彎,穿過總有噁心的黃湯滴下來的鐵路旱橋橋洞,到了鐵路路堤對面的聖心教堂,走進大門。 我們來晚了。只剩下兩位老太太和一個受了驚嚇的小夥子等在懺悔室前。當媽媽檢查良心的時候——她舔濕了大拇指,像翻賬本似的翻閱《告解箴言》,仿佛在編造稅收申報書——我溜下橡木凳子,避而不看耶穌的心和那個運動員,徑直朝左側祭壇走去。 雖然事不宜遲,必須從速進行,但我還得按照彌撒儀式先唱登壇經,走上三個階梯,「登上主的祭壇」①,朝從小就給我歡樂的主走去。我將鼓從脖子上取下,一邊拖長聲調唱著「求主憐憫」,一邊登上作為基座的雲帶,不再去摸「灑水壺」免得耽擱,而是在唱「榮耀歸在天之主」前,把鼓掛到耶穌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不碰壞靈光圈,下了雲帶,唱「減罪、赦罪和寬恕」。 但在此之前,我把鼓棒插入耶穌大小正合適的拳頭縫裡,一、二、三,下了階梯,「我仰望群山」,再走過一段地毯,踏上方磚地,那兒有一張為奧斯卡祈禱用的小矮凳。他跪在小軟墊上,將鼓手的雙手舉到面前,合十禮拜——「榮耀歸在天之主」——目光從合掌的雙手旁投向耶穌和他的鼓,期待著奇跡出現:他敲起鼓來。他不會敲呢還是不准他敲呢?他要麼敲起鼓來,否則他就不是真耶穌。如果他還不敲鼓,那麼,他就是假的,而奧斯卡便是真耶穌了。 -------- ↑①這裡的引號中均為彌撒經文。↓ 誰想要看到奇跡,誰就得善於等待。好吧,我等著,開始時,我還耐心,或許已經不夠耐心了,因為我越是長久地重複「眾人的眼睛都期待著你,主啊」這句經文——一邊在必要的時候還用「耳朵」替換「眼睛」這個詞——跪在小軟墊上的奧斯卡就越發感到失望。雖然他給主提供了種種機會,閉上了眼睛,這樣,耶穌就不必害怕自己開始時手法不熟練,而是在沒有人看的情況下,下定決心敲起來,可是最後,唱完第三遍信經,天父,造物主,能看見的和不能看的,獨生子,出自天父,真正的父的真正的子,他由父所生而非父所造,與父為一體,通過他,為我們世人和我們的拯救從天而降,被接納,排出,化為肉身,為我們,他生活在我們之中,被埋葬,復活,升天,坐在天父右邊,歸於天父,死者,不死,我信,他與天父同在,天父通過他講話,我信唯一的、神聖的、天主教的…… 不,天主教信條只留存在我的味覺中。再也談不上有什麼信仰了。就算是它那股味道吧,我也不感興趣了。我需要點別的東西。我需要聽我的鐵皮作響。耶穌應當敲出點名堂來給我聽。哪怕聲音很小,也終究是個小小奇跡嘛!我又不要求他敲出雷鳴般的巨響,嚇得副神甫拉斯切亞沖到出事地點,連維恩克聖下也拖著他那一身肥肉吃力地來目睹奇跡,隨後將一份份報告送到奧利瓦主教管區,主教又將驗證書呈報梵蒂岡。不,我可沒有這份野心。奧斯卡並不想被稱為聖徒,名列《聖經》正經之中。他只要求耶穌私下裡顯一下小小的奇跡,讓他聽到或看到點什麼,從而一勞永逸地確定奧斯卡究竟是擊鼓贊成呢還是擊鼓反對,並且就此揭曉:這兩個身材體形一模一樣又都是藍眼睛的孩子,今後究竟誰該稱自己為耶穌。 我坐等著,但不由得擔起心來,因為媽媽已經進了懺悔室,可能背完第六誡了①。那個總是在教堂裡搖搖晃晃來回走動的老頭兒,拖著無力而不穩的腳步走過主祭壇,末了經過左側祭壇,向童貞女和兩個男孩敬禮。他也許看到了鼓,可是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他拖著腳步走了過去,越走越顯得蒼老。 -------- ↑①基督教的十誡,第六誡為不可姦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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