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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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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沒有出現奇跡 今天,我躺在療養院的病床上,時常惦念當年我得心應手的那種能力。它將我的聲音送進寒夜,融化冰花,割開櫥窗,給小偷打開方便之門。 比方說,我現在多麼想把病房房門上方三分之一處那個窺視孔的玻璃除掉,好讓我的護理員布魯諾直接觀察我。 在我被強制送入療養院前的那一年裡,我的聲音失靈了,我可真是苦惱。夜間在街上,我喊出一聲,急切地期待它產生效果,但卻徒然。這時,厭惡暴力的我,竟撿起一塊石頭,向杜塞爾多夫市郊一條寒傖的街上某家廚房的窗子扔去,這種事情在當時完全有可能發生。尤其在見到那個裝飾師維特拉的時候,我多麼想做點示範動作給他看看呀!我見到他時,往往已經過了午夜。 他站在國王林陰道上一家男用時髦物品店或者以前的音樂廳附近一爿化妝品店的櫥窗玻璃後面。他的上身被帷簾遮著,但我根據那雙紅綠相間的短統羊毛襪認出了他。雖然他是或者可能是我的信徒,但我仍舊想唱碎玻璃給他瞧瞧,因為我始終難以斷定,究竟是叫他猶大好,還是叫他約翰①好。維特拉是貴族出身,他的名字叫戈特弗裡德。我唱了幾聲,毫無效果,好不丟臉,只是輕輕地敲敲那扇完好無損的櫥窗玻璃,引那位裝飾師注意我。於是,他便走到街上,同我閒扯一刻鐘光景,並嘲笑他自己的裝飾藝術。這時,我不得不叫他戈特弗裡德,因為我的聲音已經不能產生奇跡,而我也就沒有資格叫他約翰或者猶大了。 -------- ↑①猶太和約翰,都是耶穌的門徒。後來猶大出賣耶穌。↓ 我在珠寶店前那次歌唱,使楊·布朗斯基成了竊賊,使媽媽成為紅寶石項鍊的主人。此後,我便暫告一個段落,不再在陳列令人垂涎的物品的櫥窗前耍弄歌唱術了。媽媽變得虔誠了。是什麼使她虔誠的呢?同揚·布朗斯基的關係,偷來的項鍊,過私通生活的女人甜蜜的痛苦,使她變虔誠了,使她在聖禮之後變得欲念更旺。要背一本所犯罪孽的流水帳是輕而易舉的。禮拜四,在城裡會面,把小奧斯卡留在馬庫斯處,到木匠胡同幽會,多半曲盡其趣,再去魏茨克咖啡館喝穆哈,吃糕點,到那個猶太人那裡去接小兒子,領受馬庫斯獻的一番殷勤,買走一小袋絲線,價錢之廉幾乎等於白送。回到五路電車站,我媽媽微笑著享受兜風之樂,腦子卻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她乘著電車經過奧利瓦門,穿過興登堡林陰大道,對體育館旁邊馬策拉特每星期日在那裡度過午前時光的五月草場,她幾乎連一眼都不瞧。電車繞體育館拐彎時,她咬牙忍受著——方才一場歡喜,見了這方箱形的建築,能不噁心嗎?電車又往左邊拐彎,沾滿塵土的樹木背後,顯現出康拉德學校以及戴紅帽子的小學生——要是見到小奧斯卡也戴著一頂繡金色「C」字的小紅帽站在那裡,那會是多麼可愛啊!他十二歲半了,要上學的話,也高小三年級了,現在正開始學拉丁文,他准是個名副其實的康拉德學校的小學生,勤奮用功,還有那麼點狂妄自大的勁兒。 過了鐵路旱橋下的通道,電車朝帝國殖民區和海倫·朗格學校的方向駛去時,阿格內斯·馬策拉特太太仍一個勁兒想著康拉德學校,仍一個勁兒想著她的小兒子奧斯卡錯失了的機會。電車又往左拐,經過有蔥頭狀尖頂的基督教堂和馬克斯·哈爾貝廣場,我們在皇帝食品雜貨店門口下車。媽媽瞧了一眼她的竟爭者的櫥窗,步履艱辛地走進拉貝斯路,就好像向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走去:又開始冒頭的壞脾氣,手裡攙著的畸形孩子,內疚,恢復疲勞的要求,既不滿足又覺厭煩,對馬策拉特既厭惡又鍾愛。 在這種複雜感情的折磨下,媽媽手攙背著新鼓的我,拿著幾乎等於白送的一小包絲線,艱難地穿過拉貝斯路,朝店鋪走去,走向麥片,鯡魚小桶旁的煤油,無核小葡萄乾,葡萄乾,杏仁,薑味烘餅香料,厄特克爾博士發明的發酵粉,貝西爾牌(今天仍叫貝西爾牌)和烏爾賓牌洗衣粉,馬吉牌和克瑙爾牌濃湯料,卡特賴納牌和哈格牌咖啡,維特洛牌和帕爾明牌人造黃油,屈內牌醋以及什錦果醬,走向那兩條蜜甜的粘蠅紙,粘在上面的蒼蠅發出音區不同的嗡嗡聲。那是我媽媽掛在櫃檯上方的,夏天每兩日換一回。而她自己也懷著一顆同樣甜蜜的心,一年三百六十天,無論寒暑,誘發出或高或低的嗡嗡聲的罪孽,每禮拜六去一次聖心教堂,向維恩克聖下①懺悔。 -------- ↑①對神甫的尊稱。↓ 正如媽媽每星期四帶我進城,並使我成為所謂的共犯一樣,她每星期六也帶我走進教堂大門,踏上冰涼的、天主教的方磚地。她事先把鼓塞在我的套頭毛衣或小大衣裡,因為不帶鼓我是不幹的,肚皮前要是沒有鐵皮,我決不會用手觸前額、前胸和兩肩,畫天主教的十字,並像穿鞋似的單膝跪在地下,我決不會太太平平地坐在磨得鋥亮的教堂木板凳上,讓鼻樑上的聖水慢慢地幹掉。 關於聖心教堂,自我受洗禮那一天起的事情,我都還記得起來。由於他們給我起了一個非基督教的名字,因此遇到了麻煩。在教堂大門口,我的父母堅持用奧斯卡這個名字,我的教父揚也唱同一個調子。於是,維恩克聖下便朝我的臉上吹了三口氣,據說這樣可以趕走我心中的撒旦①,隨後畫了十字,用手撫頂,撒了鹽,又採取了若干對付撒旦的措施。進了教堂,我們又站定在真正的洗禮唱詩班前。在向我念信經和主禱文時,我一直很安靜。之後,維恩克聖下又念了一遍「撒旦離去」。他摸了摸奧斯卡的鼻子和耳朵,以為這樣就使我開竅了,其實我是一生下來就懂事的。接著,他想聽我清楚而大聲地說話,於是問道:「你拋棄撒旦嗎?你拋棄它的一切行為嗎?你拋棄它所炫耀的一切嗎?」 -------- ↑①即魔鬼。↓ 我還來不及搖頭——因為我並不想拋棄——揚就代表我說了三聲「我拋棄」。我並沒有講任何同撒旦斷絕關係的話,維恩克聖下便在我的胸口和兩肩之間塗了聖油。到了施洗池前,他們再度念了信經,終於將我在水裡浸了三次,在我的頭皮上塗了聖油,給我穿上一件白袍,準備將來在那上面沾上污點,又給了一支準備在黑暗的日子裡點的蠟燭,最後遣散①。馬策拉特付了錢。揚抱著我走出聖心教堂大門時,一輛出租汽車在晴轉多雲的天氣下等候著。我問附在體內的撒旦說:「全都頂住了嗎?」 -------- ↑①天主教用語,指儀式完畢。↓ 撒旦蹦了幾下,低聲說道:「你看見教堂的窗戶了嗎,奧斯卡?全是玻璃的,全是玻璃的!」 聖心教堂是在公司濫設時期①建造的,因此在風格上屬新哥特式。由於它是用色澤很快就變暗的磚頭砌的,尖頂上包的銅也很快長了一層銅綠,顯得年代很悠久。因此,在哥特式和晚近的哥特式磚砌教堂之間的區別,只有行家才能識別並因此而感到不悅。但是,無論新老教堂,聽懺悔的方式卻是相同的。同維恩克聖下一樣,數以百計的聖下們,在星期六機關下班、商店打烊之後,便坐在仟侮室裡,把毛茸茸的神甫耳朵貼在一個因磨損而發亮的、微黑的柵格上,教區信徒們便設法把那條罪孽線——罪孽像廉價珍珠似的一顆接一顆地串在線上——穿過鐵絲網,穿到神父的耳朵裡去。 -------- ↑①指德法戰爭後1871至1873年德國經濟的虛假繁榮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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